第八十一章 留下遗书
张桂兰去意已决,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她离婚的决心,剩下的无非是什么时间而已。面对弟媳妇执著的抗爭,姚学庭和赵秀云只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几番思想斗爭后,最终小心翼翼地向二弟姚学民摊牌。
听闻妻子真要离婚,姚学民蹲在政府家属院父母家那扇褪了漆的木门门槛上,瘦骨嶙峋的脊背弯成一张旧弓,拱起的肩胛骨將洗得掉色的中山装顶出两个尖利的稜角。
他低著头,视线凝固在地面一只孤独挣扎的蚂蚁身上,那蚂蚁拖著一粒比它身体大出许多的饭渣,在土地上艰难跋涉,忽左忽右,徒劳地打著转。
姚学民的嘴唇无声地蠕动著,仿佛在给这微不足道的远征配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解说词。
一阵狂风卷著树叶和尘土飞来,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像一截被遗弃在角落的朽木,早已沉入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冰冷水底。
长时间的冥想之后,姚学民打破沉默,向大哥大嫂表示自己同意离婚,也同意不要孩子,但是不会去和张桂兰去民政局办理手续。
姚学庭答应二弟去和张桂兰协商,並嘱咐他要想开,配合医生治病,好好地生活下去。
听了大哥的这番话,姚学民出奇的平静,並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跳如雷、发泄愤怒,而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彻底了断与张桂兰之间的姻缘。
又是一个下午,姚永忠放学骑车回家,老远就瞥见了二叔那熟悉而刺眼的背影,像一块顽固的污渍,牢牢地糊在自家门前的光影里。
姚永忠的心头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硌了一下,一股混杂著厌烦与鄙夷的情绪直衝喉咙。
他猛地一蹬脚蹬,链条发出急促的“咔噠”声,自行车陡然加速,几乎是贴著院墙根那堆散乱的煤块和劈柴,从姚学民身边硬生生地擦了过去。
车轮带起的风,掀起了姚学民那身中山装的下摆,也捲起一股浓烈的机油味——那是姚永忠修车沾上的,刺鼻得让他自己都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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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二叔身边时,姚永忠甚至没有侧一下头,只是將目光死死盯在前方自家那扇刚刚新刷了绿漆、显得生机勃勃的门上,心里翻腾著一句话:“又在这儿丟人现眼!”
“妈,我回来了!”姚永忠把自行车在自家屋檐下支好,声音刻意拔得很高,带著一种宣告正常回归的意味。
赵秀云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腰里繫著围裙,手上还沾著麵粉:“回来啦?快洗洗,饭马上好。”她朝隔壁努努嘴,声音压低了,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嘆息,“你二叔……还在门槛上蹲著呢。你爸刚才喊他进来喝口水准备吃饭,眼皮都没抬一下,木头似的。”
姚永忠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在手上,他用力搓著指缝里的油污,仿佛要衝掉某种无形的晦气。
“管他呢!”他甩著手上的水珠,语气硬邦邦的,“谁还能把他绑起来抬进屋?”水珠溅在水泥地上,形成几个迅速变深又迅速乾涸的斑点。
赵秀云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那眼神里的忧虑更深了,像蒙上了一层挥散不掉的雾霾。
她转身回了厨房,锅铲碰撞的声音重新响起,却显得有几分沉闷。
姚学民的世界只剩下门槛內外这方寸之地,屋外是政府家属院日復一日的嘈杂: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笑,女人们隔著院墙高声交换家长里短的閒话,自行车铃鐺叮铃铃地宣告著某个人的归来。
这些声音如同隔著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撞击著他的耳膜,却丝毫透不进他那死水一潭的心灵。
屋內,父母衰老迟缓的脚步声,碗筷偶尔轻微的磕碰,还有那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嘆息,都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著他。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木头门槛里,仿佛唯有这样,才能隔绝开內外两个同样让他窒息的世界。
姚学民的时间感早已模糊一片,门框上钉著的那本巴掌大的日历,纸页泛黄卷边,日期停留在一个早已过去的月份。
他不再关心今天是几號,星期几,季节的更替对他而言只剩下体表感受到的温度变化。
他的活动范围,严格地限定在门槛和那张靠墙放著的、垫著破絮的硬板床之间。
吃饭是老母亲颤巍巍端到眼前的,稀饭或麵条,他机械地吞咽,味同嚼蜡。
只有上厕所,他才像个幽魂一样,佝僂著背,贴著墙根,以最快的速度飘向院外那个气味刺鼻的公共厕所,途中绝不停留,也绝不与任何投向他的目光相接。
他成了家属院一个活生生的、令人不安又逐渐习惯的布景,一个移动的、沉默的警示牌。
姚永忠的厌恶日积月累,每次看到二叔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看到父母和爷爷奶奶为此愁苦焦虑、皱纹更深一层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轻蔑就在他年轻的胸腔里左衝右突。
他理解不了这种“软弱”,在姚永忠简单而蓬勃的世界观里,日子是向前奔流的河,跌倒了就该立刻爬起来,拍拍土,继续赶路。
像二叔这样,因患精神病被彻底打垮,沉溺在自怨自艾的泥潭里腐烂发臭,简直是对生命的褻瀆,是对所有关心他的人的辜负和拖累。
这种“病”,在他看来,是懦弱者的藉口,是失败者的勋章,可耻又碍眼。
有时看到二叔不可理喻的言行,姚永忠克制不住內心的衝动,就会用尖酸刻薄的话去懟,幼稚地认为以此来刺激,就会使得其有所改变,像正常人一样思考行事。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姚学民不敢奢望张桂兰回心转意,就连见见孩子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还要遭受著周边人甚至亲人的嫌弃与歧视,如同一条被鱼群拋弃的孤鱼,浑身布满伤痕,绝望地游弋於大海的深处,不知奔向何方。
一个静謐的夜晚,姚学民坐在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方桌旁,桌上摊开一沓厚厚的、边缘磨损的信纸。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捏著一支几乎握不住的旧钢笔,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他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昏黄的灯光映著他惨白的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艰难的落笔,都伴隨著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仿佛不是写字,而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刻下墓志铭。
泪水无声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湿出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墨渍,像绝望绽开的黑色朵。
他猛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出更深的痕跡,带著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爹,娘:
儿子不孝,走到头了。实在撑不住了。这病,像钝刀子割肉,白天黑夜地磨。心口这块地方,空了,又疼,疼得喘不上气。儿子活著,是你们的累赘,是姚家的污点。走了,你们反倒能解脱,不用再为我担惊受怕……”
“大哥、大嫂:
长兄如父、老嫂比母,你们是最把我当人看的,为我的事儿操尽了心,这个恩情今生无以回报,只能等到来世报答啦!”
“小娟、小刚(他的笔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墨水几乎凝成一个黑点):
……忘了我这个没用的爸爸吧,就当……没我这个人。你们姐弟俩,要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孩子……”
他的视线移向窗外,隔壁姚永忠那间新房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隱隱传来收音机播放的欢快歌曲和年轻人肆意的谈笑声,那是另一个充满希望和活力的世界。
一种深刻的、冰冷的隔膜感瞬间攫住了他,笔尖颤抖得更厉害了:
“永忠:
你是姚家的长孙,年轻,有奔头,看不上二叔这滩烂泥,我知道。你们活得轻巧,像春天的草籽,风吹到哪儿都能活。可草籽多了,压下来,骆驼也扛不住啊,你二叔……就是那头被压垮的骆驼。”
他写写停停,泪水一次次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抬手粗暴地抹去。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污泥浊水,那些无人理解、也羞於启齿的恐惧和委屈。
他感到头颅深处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搅动,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变形。
他痛苦地捂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剧烈的眩晕和幻象终於如潮水般暂时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脱和冰冷。
他重新抓起笔,手指的颤抖反而奇蹟般地平息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平静:
“走了,走了就乾净了,火化之后不用下葬,也別留骨灰,把它撒到玉龙河里,就当……我从来没来过,拜託大哥大嫂处理好这件事情!”
最后一笔落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大口喘著粗气,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