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水逝情殤
夜深了,家属院彻底沉入梦乡,只有阵阵淒风掠过光禿禿的槐树枝椏,发出如同低泣般的哨音。惨白的月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冷冷地泼洒进姚学民的小屋,將桌面上那厚厚一叠写满字的遗书浸染得格外醒目。
姚学民安静地坐在桌边,像一尊被月色冻结的雕像,许久,他缓缓起身,动作竟带著一种奇异的平稳。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把脚上那双沾满泥灰的旧布鞋脱了下来,鞋头相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前的地上,仿佛只是准备一次寻常的安睡。
然后,他拿起桌角那个深棕色的玻璃药瓶,瓶身上模糊地贴著製药厂的老標籤。
沉思片刻,他拧开瓶盖,没有一丝犹豫,將里面那些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尽数倒入手心,然后走到桌边,端起那个印著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子,里面还有小半杯凉白开。
他猛地仰起头,將药片一把捂进嘴里,就著那冰凉的清水往下吞咽,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次。
做完这一切,他扶著桌沿,慢慢地挪到床边,和衣躺下,拉过那床又硬又薄的旧被,仔细地盖到胸口。
他睁著眼睛,望了一眼被月光映照得一片青白的窗户,上面有几道陈旧黄褐色水痕,形状扭曲怪异。
恍惚间,他的眼帘里浮现出一幅温馨画面,蓝天白云下,绿草如茵,自己和妻子桂兰相拥在潺潺溪水旁,小娟和小刚来回角逐嬉戏,一家人欢乐的笑声迴荡於秀美的山谷之中……
外面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咽著,像是在为即將离开人世的孤者唱著最后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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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微弱,眼皮沉重地合上,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没有痛苦的安眠。
星期天吃过早饭,姚学庭照例到县政府家属院看望父母,家里静得出奇。
父亲姚励义正躺在堂屋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戴著老镜,瀏览那份前天的《参考消息》,母亲在一旁收拾家务。
“爹,娘,”姚学庭放下装著红萝卜的网兜,轻声问道,“学民还没起?”
“没动静,”母亲抬头嘆了口气气,“唉,昨天后晌说头疼,晚饭也没出来吃,怕是……又犯了迷糊,睡沉了。”
姚学庭皱了皱眉,走到姚学民的房门前,推了一下却发现里面已反锁,侧耳听了听,里面死寂一片。
他抬手敲了敲门:“学民?学民?”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家里显得极为突兀,却无人应答。
“嘭、嘭、嘭……”他不断加力拍门,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发觉苗头不对,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退后两步,再猛往前冲,用尽全身力气,抬脚朝屋门狠狠踹了过去。
他带著耀眼阳光衝进屋內,发现二弟姚学民静静躺在床上,穿著整齐,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面容竟显出几分久违的平和安寧,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异常深沉的酣睡。
床边的旧木箱盖上,一个褐色的小玻璃药瓶空著,瓶口敞著,旁边搁著一个搪瓷水杯,杯底残留著浅浅一层水痕。
“学民!”姚学庭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猛地逆衝上头。
他一个箭步扑到床前,手指颤抖著去探二弟的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皮肤,再无丝毫温热的气流。
他猛地抓住姚学民单薄的肩膀摇晃:“学民!醒醒!醒醒啊!”那身体僵硬地隨著他的动作晃动。
悽厉的呼喊如同炸雷,打破了家属院的寧静,姚励义老两口相互搀扶著跌跌撞撞地衝进小屋,眼前景象如同最残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们摇摇欲坠的余生。
小小的房间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姚学庭眼角掛满泪痕,麻木地扫视这一切,父亲拄著拐杖沉默不语,闻讯赶来的妹妹姚学芬抱著母亲哭作一团。
姚永忠被妈妈赵秀云带来,当爸爸姚学庭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告诉他“你二叔……吃安眠药走了,给他磕个头”时,姚永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姚永忠像梦游一样被指派去整理二叔房里留下的东西,拉开那个旧木箱的抽屉时,指尖都是冰凉的。
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下面,压著一个薄薄的、用旧画报纸仔细糊了封面的笔记本。
姚永忠下意识地翻开,字跡潦草,时大时小,墨水顏色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期写下的,许多句子前言不搭后语,充斥著混乱的囈语。
姚永忠的心揪紧了,一页页翻著,像是在触碰二叔那破碎世界里流血的伤口。
突然,几行写在靠后页面的字撞入他的眼帘,墨跡是新鲜的蓝黑色,字跡也相对清晰稳定,显然是近期在神志稍清时写下的:“街上人看我,像看怪物。永忠那孩子……今天放学骑车从我跟前过,头埋得低低的,飞快地骑过去了……他也嫌我丟人吧?…都嫌我。我是累赘,是家里的疤……让人笑话……”
“嗡”的一声,姚永忠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每一次的迴避,每一次刻意拉开的距离,每一次视而不见的冷漠,此刻都化作了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窝,带来一阵剧痛。
姚永忠以为那只是少年无伤大雅的羞怯和一点点厌烦,却从未想过,自己那不经意的躲避,竟成了压垮二叔的最后一根稻草上,那颗最微不足道却也最致命的草籽。
姚永忠捧著那小小的笔记本,仿佛捧著二叔那颗被世人冷眼、被亲人疏离而彻底碾碎的心,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在发黄的纸页上。
姚家人尊重姚学民的遗嘱意见,把他的遗体送到殯仪馆火化,没有举行葬礼。
骨灰盒是最普通的那种,深褐色的木头,没有任何雕饰,捧在远道而来的三弟姚学锋手里。
玉龙河在县城东边,下午太阳西落,河面上映照著瀲灩的波光,偶尔有风掠过,天空飘来几支鸟羽,跌入汩汩南流的河水里。
走到一处僻静的河湾,河水在这里流得慢了些,姚学庭带著姚学锋脱下鞋子、挽起裤腿,缓缓步入有些寒意的潜水区。
姚学庭打开盒盖,用手捧起一把骨灰,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儘可能轻柔地將其撒向河流深处。
灰白的骨灰接触水面的瞬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迅速地被流动的河水溶解、拥抱、带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姚学庭又捧起第二把骨灰,就在这时,一直垂头站在岸上的姚永忠,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无形的重压,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惊得几只水鸟扑稜稜飞起。
“二叔——!”一声嘶哑的哭喊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衝破了喉咙的阻滯,在寂静的河湾上迴荡。
那声音里饱含了无法挽回的痛悔、迟到的悲慟和被良心鞭挞的剧痛。
姚永忠朝著河水消失的方向,將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土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著,压抑多时的泪水终於决堤,汹涌而出。
姚永忠不再试图辩解自己犯下的过错,那沉重的负罪感像河底的淤泥將他牢牢吸附——他曾是二叔荒芜世界里渴望靠近的微光,自己却亲手掐灭了它。
姚学庭撒骨灰的手顿住了,回头看著跪伏在地、痛哭失声的儿子,眼里充满忧伤。
这玉龙河水流过姚永忠跪倒的河岸,连同那些飘落於水中的灰烬,一同带走了姚学民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痕跡。
岸边,只留下跪地不起的姚永忠,和他终於刺破沉默、却再也无人回应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