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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彻底决裂

    最近,张桂兰在车间工作时老是走神,自从那个念头在心中悄然生根,她就如同一架失灵的机器,运转间总是磕磕绊绊。
    刘明远那张沉稳的脸,他递来温热的饭盒时指关节上蹭的机油,他在昏暗灯光下为她修理吱呀作响的缝纫机时专注的侧影……这些画面总是不请自来,在工作的缝隙里、在吃饭的停顿间、甚至在孩子熟睡后的静寂中,无声地切割著她的心神。
    每一次他的靠近,每一次他无声却有力的援手,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搅乱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一到下班时间,张桂兰几乎是逃也似的推著自行车挤出厂门,刚跨上车,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便在身后响起:“桂兰姐!”
    刘明远紧蹬几步追了上来,与她並排而行,夕阳的余暉將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坑洼的路面上粘连在一起。
    沉默像一块无形的幕布笼罩著他们,只有车轮碾过碎石单调的声响。
    来到厂家属院外那几棵老槐树下时,暮色已然四合,刘明远猛地捏紧了车闸,停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著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桂兰姐,”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像暗夜里点燃的两簇火,“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张桂兰心头,“你心里明白,那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过的!你还年轻,凭啥要把一辈子都耗在姚学民身上?”
    “明远,別说了!”张桂兰心头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抗拒,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暮色里树影幢幢,仿佛处处藏著窥探的眼睛。
    “为啥不能说?”刘明远上前一步,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怕啥?怕唾沫星子淹死人?他们不是传言咱俩好上了吗,那又能怎样?”
    他看著她瞬间苍白的面孔,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深沉,“桂兰姐,你看看你,才多久,瘦了多少?你熬干了自己,也救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姚学民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你还有大半辈子呢!孩子……孩子跟著一个心里有火的妈,总比跟著一个行尸走肉的爹强!”
    “孩子……”张桂兰喃喃重复,这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
    她眼前浮现出女儿小娟懵懂而带著怯意的眼睛,儿子小刚睡觉时紧紧攥著她衣角的模样。
    刘明远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她用责任和麻木层层包裹起来的心茧,一股混合著委屈、不甘和渴望的滚烫泪水猛地冲了上来,灼烧著她的眼眶。
    “对,孩子!”刘明远捕捉到她眼中的挣扎,声音带著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你想想,他们在一个成天死气沉沉的家里,能好得了吗?你离了,孩子跟著你,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好好拉扯他们长大!有我呢!”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的手臂,又克制自己收了起来,只是目光死死锁住她,“你得为自己活一回!也为孩子活一回!”
    “活一回……”张桂兰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这三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慄。
    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疲惫和对一丝光亮的渴求,在这一刻被刘明远的话语彻底点燃、引爆。
    “我……我……”她哽咽著,泣不成声,身体因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微微颤抖。
    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著,那根名为“认命”的弦,彻底崩断了。
    那个“离”字,一旦在心底被刘明远唤醒,便如同挣脱线的风箏,再也无法被收回去。
    她不再避讳车间里那些探究或鄙夷的目光,也自动屏蔽了家属院里邻居们骤然压低又在她走过时陡然升高的议论声浪。
    她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目標只有一个——结束这一切。
    当张桂兰推开大哥姚学庭家那扇熟悉的门时,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袭来。
    大哥姚学庭闷头抽菸,烟雾繚绕中眉头紧锁,大嫂赵秀云正收拾饭桌上的碗筷。
    姚永忠和弟弟、妹妹看到二婶神情严肃,没敢打招呼,知趣地溜了出去。
    “哥,嫂子。”张桂兰径直走到桌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径直走到桌边,將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轻轻放在桌面上,“介绍信开出来了,我下定决心要跟姚学民……离了。”
    “啪嗒”一声,赵秀云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啥?!桂兰!你真去开了这个信,是铁了心要离?!”
    姚学庭狠狠掐灭菸头,抬起头,带著一种沉痛的失望和难以置信:“桂兰!学民他……他是混帐,是不爭气!可你这要是真离了,等於把这个家彻底拆散,把他往死路上逼,难道就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大哥大嫂,这次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没法更改,让你们失望了。”张桂兰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这些年,我在那个活死人墓一样的家里,受尽折磨和煎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积压已久的悲愤,“守著个半死不活、连自己都管不了的男人,孩子天天看著他们爹那副鬼样子,看著我这个当妈的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將这些年积压的污浊全部呼出:“我不求別的,就求个活路!求我的孩子,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长大!这婚,我离定了!孩子,我自己带走,一根草都不会多拿的!”
    姚学庭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碗碟震得哗啦作响:“桂兰!你不能这么不讲究!”
    “不讲究?”张桂兰挺直了背脊,瘦削的肩膀此刻却像两块坚硬的石头,承载著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冷冷地看著愤怒的大哥和失落的大嫂,眼神里没有一丝退缩,只有一片彻底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平静,“对於隱瞒姚学民曾患精神病这件事儿,我不想再指责谁,但是说句良心话,我对得起这个家,更对得起他这个人,和他离婚,就是带著孩子好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说完,她不再看兄嫂脸上那震惊、愤怒又夹杂著一丝陌生的表情,决然地转身。
    推开房门,外面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烟味。
    她没有回头,脚步异常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迈了出去,將兄嫂那混杂著挽留与斥责的声音彻底关在了身后那扇代表著沉重过去的门里。
    那扇门隔绝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是她与那个令她窒息的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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