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伤心难免
製药厂熬煮车间,巨大的铁锅如同沉默的怪兽,蹲踞在砖砌的灶台上。锅底炉膛里的火焰永不疲倦地舔舐著漆黑的锅底,发出沉闷的呼嚕声。
粘稠、翻滚的药汁在锅中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合著灼人的水蒸气,充斥在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將里面劳作的人们紧紧裹住,几乎令人窒息。
墙壁被经年的蒸汽薰染,掛满了深褐色、蜿蜒流淌的痕跡。
张桂兰负责靠近门口的两口大锅,她戴著厚实的帆布手套,露出手腕以上的部分,但手套早已被药汁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手上,反而让那无处不在的灼热感更加清晰。
她双手紧握著一根长长的木柄铁铲,探进沸腾翻滚的药汤里,用力地搅拌、翻动锅底厚重的药材渣滓。
每一下搅动都极其费力,锅中的药汁沉重得如同泥沼,滚烫的蒸汽顺著铲柄直衝上来,燎烤著她的手臂和脸颊。
汗水顺著她的鬢角、脖颈不断地往下淌,在厚实的工装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汗渍。
手套的湿闷和药汁的高温,让手上那些皸裂的口子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覆刺扎,疼痛尖锐而持久,隨著每一次发力搅动,都牵扯得她眉头紧锁,牙关紧咬。
“桂兰姐,换我来搅会儿吧?”旁边一个年轻的女工看她脸色发白,喘著粗气,忍不住开口。
张桂兰摇摇头,声音被车间的噪音和蒸汽闷得有些含糊:“没事,快好了。”她咬紧牙关,继续与那锅沉重的药汁搏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车间门口那片混沌的蒸汽中快步走了进来,是技术科的刘明远。
他穿著一身洗得发白但整洁的蓝色工装,手里拿著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工作记录夹,目光锐利地扫视著各个熬煮锅的状態。
经过张桂兰身边时,他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落在她因剧痛而紧抿的嘴唇上,最后,停在她那双刚刚脱掉湿透的手套、布满裂口的手上。
刘明远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张桂兰负责的那口大锅旁,拿起掛在锅沿上的长柄温度计,熟练地插入药汤中察看刻度,又低头在记录夹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做完这些,他並未立即离开,而是又看了张桂兰一眼,才转身快步走出了蒸腾的车间。
张桂兰並未在意这个小插曲,全部的意志力都在对抗著手上的剧痛和锅中药汁的重量。
她费力地將最后一铲药渣捞起,沥乾,倒进旁边的竹筐里。刚直起酸痛的腰,想喘口气,一个身影又出现在她旁边。
是刘明远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圆盒子。
“张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锅灶的轰鸣,“给。”
张桂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汗水顺著睫毛滴落,模糊了视线,看到刘技术员递过来的那个小圆盒,盒身是朴素的深棕色,没有任何哨的装饰。
“这…?”张桂兰迟疑著,没有立刻去接。
“冻疮膏。”刘明远言简意賅,目光落在她的双手上。
“我看你手上裂得厉害,这样不行。”他语气平静,带著一种技术员特有的务实,“手,是咱们工人的命。伤了手,还怎么干活?怎么养家?”
他的话语很平实,没有多余的安慰,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张桂兰心上那层强撑的硬壳。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衝上鼻腔,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瞬间涌上来的狼狈。
“拿著吧,厂里卫生室领的。”刘明远似乎为了打消她的顾虑,补充了一句,把药膏又往前递了递。
张桂兰看著那只递药膏的手,指甲修剪得乾净整齐,指节分明。
她慢慢抬起自己那双布满疮痍、微微颤抖的手,在粗厚的工装裤上用力蹭了蹭,仿佛想蹭掉上面的污跡和狼狈。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相对完好的手指,极其轻地拈住了那个小小的药盒,冰凉的硬壳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谢谢刘技术员。”她声音低哑,几乎淹没在车间的噪音里。
“用热水泡软了皮再抹,效果好。”刘明远又叮嘱了一句,点点头,没再多看她的窘迫,转身走向下一组熬煮锅,继续他的巡查记录。
张桂兰紧紧攥著那个小小的药盒,那盒子上似乎还残留著对方手心的温度,一点微弱的暖意,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盪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著冰冷的盒面,指尖下药盒的冰冷触感与心底深处悄然蔓延的、难以名状的暖流交织碰撞。
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著那个在蒸腾雾气中沉稳移动的蓝色身影。
车间里喧囂依旧,沸腾的药锅仍在咆哮,苦涩的气息依旧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迅速低下头,將那个小小的药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热源,足以暂时抵御这无边的苦寒。
姚学民蜷缩在父母家主房那张硬木椅子的角落里,如同一块被遗弃的石头。
窗外,暮色四合,县政府家属院里的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晕开模糊的光斑,映著他脸上深重的阴影。
大哥姚学庭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手里捏著一份县里下发的文件,眉头紧锁,目光却不时忧虑地瞟向弟弟。
“学民!”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带著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痛楚,劈头砸向角落里的姚学民,“你给我说清楚!这是什么?桂兰送到厂里工会的东西!”
那张纸被父亲用力拍在面前的方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纸张在茶几上摊开,顶端几个蓝色的钢笔字像烧热的烙铁,狠狠烫进姚学民空洞的眼底——离婚申请书。
姚学民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电流击中,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
他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起那张纸,目光死死地、逐字逐句地钉在“张桂兰”三个字后面那个鲜红刺目的指印上。
“离婚……她真的要离婚?”姚学民的声音嘶哑扭曲,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著不敢置信的癲狂。
“人家把申请都递到工会了!理由写得清清楚楚!”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著姚学民,“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人家桂兰一个人拖著两个孩子,在厂里熬著大锅,在家里顶梁过日子!你呢?你以前无端猜疑桂兰这个那个,现在又躲在你娘老子这里,除了发疯、砸东西、怨天怨地怨祖宗,你还会干什么?啊?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