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清虏的变局(续一)
第496章 清虏的变局(续一)十一月二十日的盛京,风雪肆虐。
崇政殿外的广场上,积雪已被踩成黑色的泥浆。
两黄旗的巴牙喇持刀立於殿前,鎧甲上凝著冰霜,呼出的白气在鬚眉上结成细冰。
殿內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刺骨的寒意。
汗王暴毙,君位空悬,使得整个盛京城陷入一片肃杀气氛之中,让每个人心底都渗出一股莫名的颤慄。
八旗诸王、贝勒的朝服早被殿外的寒气冻僵,每一次呼吸都带著白雾,落在领口的盘扣上,转瞬就凝成霜。
那霜下藏著的,是各自按捺不住的野心,是悄悄盘算的势力,是彼此打量的戒备。
多尔袞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扫过殿內诸王。
代善垂著眼皮假寐,济尔哈朗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豪格则死死盯著御案后那把空悬的龙椅,喉结不住滚动。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像一柄钝刀在凌迟眾人的耐心。
“老十四……“代善突然开口,苍老的声音里带著疲惫,“汗王走得急,没留话,但八旗的规矩不能乱。“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眸子直视多尔袞,“这大半个多月以来,也爭论得差不多了,想来大家心中该有定计了。你先说说看,我们怎生一个章程?“
多尔袞轻笑一声,瞥了一眼望过来的豪格:“礼亲王说得是。这个立长嘛,肯定是不合適的,汗王生前曾言……“
他故意顿了顿,然后慢悠悠地说道:“汗王说肃郡王不堪大任,所以,他自然是不能继承汗位的。“
“放屁!“豪格猛地拍案而起,震翻了茶盏,“父汗从未说过此话!“
“肃郡王慎言。“多鐸阴惻惻地插话,眼神睥睨地望著他,“你这是质疑汗王的遗言?“
“……”豪格愣了一下,隨即怒视著多鐸:“我何曾质疑汗王……”
“那就是了!”多鐸直接打断他的话语,“既然汗王都说了你不堪大任,那你也就没资格继承这个位置了!”
“我没资格?”豪格怒极,“难道多尔袞就有资格继承汗王?不论是立嫡,还是立长,他占哪样?从老汗(即努尔哈赤)以来,父死子继便为我大清传统!哼,莫不是多尔袞想要篡权上位,坐一坐这汗王的椅子?”
殿內空气骤然凝固。
两白旗的戈什哈不露声色地向前半步,而两黄旗的索尼、鰲拜已经攥紧了拳头。
济尔哈朗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却用胳膊轻轻碰了碰犹在发懵的镶红旗主罗洛浑。
后者愕然地看向他,立时意会,隨后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
“按八旗规矩,汗位该从先帝诸子中选!”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看不过去,粗声开口。
他扫了一眼盛气凌人的多鐸,又看向豪格,语气带著几分公允:“先帝十子,虽三位早夭,尚有七位在世。肃郡王是长子,这些年隨先帝征蒙古、破朝鲜、征辽东,军功堆得能漫过马腹,难道不是最合適的人选?”
话音刚落,豪格的眉头猛地一挑,腰杆瞬间挺直,像是找到了靠山,连呼吸都顺了些。
多鐸狠狠地盯了一眼阿巴泰,青白色的脸上满是不屑:“就他这点军功,且不说咱们八旗各旗主、贝勒,就是隨便拎出来一个甲勒额真出来,何尝不是斩获一大堆军功!难不成,他们都有资格来继承汗位?”
“多鐸,你莫要在这里胡搅蛮缠!”豪格恼怒地说道:“汗王之位,自当在先帝诸子中挑选!……何来以军功来定?”
“话虽如此,但汗王诸子难堪大任,又当如何?”多鐸冷笑一声,“要是选一个废物上来,岂不是要断送我大清数十年来好不容才打下来的基业?”
“……”豪格听罢,立时气血上涌,脑子一热,狠声说道:“多鐸,你休要以言语侮辱我!若是,你觉得我不能继承汗位,我便让其他兄弟做这汗王,又有何妨!”
“好!”多鐸立刻接话,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朝殿后退了半步,故意抬高声音,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你既然自承退出汗王之选,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你们都瞧见了,豪格自己说的不愿继承汗王之位!
“……”豪格瞪大了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想要开口否认,但急怒攻心下,张著嘴,竟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僵立在原地。
正黄旗的索尼、图尔格等人见此情形,不由嘆了一口气,神情愈发凝重。
豪格这一开口,等於自断退路,两黄旗就算想保他,也少了“爭位”的理由。
整个大殿陷入诡异的静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茶盖轻触杯子的脆响声。
殿內的炭火突然“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到地面,惊得几个年轻贝勒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座位里缩了缩。
多尔袞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眾人,最后定格在代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眼神里藏著试探,也藏著底气。
“礼亲王……“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般冰冷,“要不,咱们还是按照当年汗王继位时的规矩来?“
代善闻言,眼皮抬了抬,面无表情地看向多尔袞。
按照当年汗王继位时的规矩?
他怎会不懂这话的意思?
当年,老汗努尔哈赤死后,汗位继承並非“父死子继”,而是八旗议政会议,诸贝勒“一致推举“。
也就是说,有资格继承汗位的並不一定是汗王诸子,也有可能是汗王诸兄弟。
只要能获得“一致推举”,便可继位汗王。
是时,最有资格继承汗位的便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和皇太极。
代善因早年与努尔哈赤大妃阿巴亥的緋闻丧失威信,阿敏因非努尔哈赤直系,被排除在外,而莽古尔泰的弒母恶名使其失去支持。
最后,所有人只能被迫接受皇太极继位。
如今,这局面比老汗死后的情形还要复杂。
按理说,豪格握有正蓝旗,加上皇太极亲领的两黄旗支持,在实力上是超过多尔袞兄弟的两白旗。
更不要说,拥有镶蓝旗的济尔哈朗向来是皇太极的铁桿亲信,应该也会倾向於支持豪格。
但诡异的是,两黄旗中除了图尔格、索尼、鰲拜等人坚定拥护豪格继位,其他重要將领皆保持沉默,坐视豪格与多尔袞兄弟爭斗。
而济尔哈朗在最初几天表態支持豪格后,在隨后的时间里又选择了中立,不再声援豪格。
自己那位孙子——暂摄镶红旗事务的罗洛浑从头到尾就没有任何明显的倾向,几次议政会议上,始终是一言不发,表现得根本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这局面让表明上实力更胜一筹的豪格,竟然在多尔袞兄弟连番挤兑排挤下,举止失措,昏招不断,始终处於下风。
方才,他居然还说出“让其他兄弟做这汗王,又有何妨”的话语,让多鐸直接揪住了把柄,要逼迫他退出汗王之选。
现在,多尔袞说要按当年汗王继位时的规矩来,分明就是想要眾人推举他为大清之主!
代善枯瘦的手指在念珠上停滯了一瞬,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阴翳。
他望著殿外翻卷的风雪,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秋日,皇太极继位时,自己也是这样坐在大殿一侧,眼睁睁看著本该属於自己的汗位落入他人之手(1615年,代善曾被努尔哈赤定为继承人,而且还立下遗嘱,指示在他死后將遗孀和幼子留给代善照顾)。
如今这老十四比当年的八弟更年轻,更狠辣,若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