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做该做的事情
第747章 做该做的事情就在何应魁望著楼口失神的时候,二楼茶室里的会面也接近了尾声。
茶室內,副行长高应秋垂手侍立在乾爹的身后,身形恭谨。他的身前,行长高时明正独自一人倚坐在左边的主座上,身侧的茶几上只孤零零地摆著一盏淡淡的清茶。
两人对面,主事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与充当翻译的王徵並坐在主座左侧下首的两个客座上。莱恩·霍布斯与罗杰斯·海德里希则並坐於右侧下首的另外两个客座。高时明的本意只是想找阿马托简单地交代几句,但另外三人既然一起来了,他也没有硬把人赶出去。
“诸位放心。”高时明啜了一口温茶,脸上浮起惯常的温和笑容:“银行这边,一定尽力在贵馆与户部之间斡旋。保证诸位的生意,能在我大明境內一帆风顺地做下去。”
王徵將话翻译成葡语,声音平缓清晰,让在座的三个洋商都能听清。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听罢,脸上立刻露出感激之色。他望向高时明,努力用还算通顺的汉语道:“多谢,高公公!”隨后,他转向王徵,飞快地用葡语提了个请求。
王徵立刻转向高时明翻译:“高公公。乌东主希望能请您帮忙约见汪部堂。”王徵话音未落,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又急切地在他的耳边补了一句。王徵微微頷首,接著翻译补充道:“会面的地点,全凭高公公您来选定。”
高时明脸上的笑容未变。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打著官腔:“汪部堂乃国之重臣,日理万机。如今新掌户部,更是千头万绪,未必抽得出空閒专程赴诸位的约。”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商馆是本行的贵客,乌东主既然提了,银行这边自会尽力去办。等什么时候有了好消息,我再派人去商馆知会诸位。”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在京师待了这些时日,已经大致了解了明朝官员说话的方式和分寸,知道凡事强求不得。所以听了王徵的翻译,他也不再催逼追问,只是再次用生硬的汉语道谢:“多谢公公!有劳公公!”
高时明微微頷首,仿佛不经意般主动问道:“诸位在月港那边的生意做得如何啊?”
王徵將这个问题翻译给瓦迪斯瓦夫·阿马托。阿马托的脸上却率先显出疑惑的神色,他下意识地用葡语询问王徵:“斐理伯阁下,『月港』(yuegao)是什么意思?”
王徵一怔,疑惑地反问说:“月港就是朝廷在福建漳州专门为西洋商人开放的海贸港口啊。我都知道,乌东主不可能不知道啊?”
听到“chincheo”这个发音,瓦迪斯瓦夫·阿马托顿时恍然。他笑著对王徵说道:“我们不说『yuegao』,直接管那儿叫『chincheo』或者『gao』”
“chincheo”是闽南语对“漳州”的称呼。有时,西洋商人也把这个词写作“chinchiu”或者“chinchew”。
王徵明白了,点点头表示理解,隨后又把高时明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乌东主,高公公方才问你们在漳州的生意做得如何?”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他没有立刻回答问题,反而谨慎地请求王徵:“斐理伯阁下,请您问问高公公,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王徵微微摇头,压低声音对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说:“乌东主,当官的都不喜欢反问。问了也不见得会回答您。您若是不想回答,我可以帮忙搪塞,但我还是建议您按照您所知的情况,如实作答。”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怔了一下,隨即会意地点点头。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用葡语回答道:“生意总体不错。各国海商每年都要在漳州进口大量的布、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或者製成的铁器,贩运到欧洲,南洋或者日本。”
王徵將阿马托的回答翻译给高时明听。高时明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接著问:“布、丝绸、瓷器、茶叶、铁器,这些都是你们从天朝买走的。那你们又卖什么货物呢?”
听了这个问题,阿马托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摇了摇头:“中国的商人非常挑剔。他们只要南洋诸岛出產的香料以及奢侈品。其他的商品则根本卖不动。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只能用白银进行大宗交易。”
“粮食和粗铁呢?”高时明又问,“你们不是把粮食和粗铁都运到天津来了吗?”
“这是朝廷的订单啊。”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苦笑道:“此前,也有人试过向中国商人推销南洋出產的粮食和粗铁,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就从没听说过有谁成功地把大批的粮食或粗铁卖给哪个中国商人。”阿马托顿了一下说,“第一次向我们提出大宗订单的,就是户部的李尚书。”
阿马托的话立刻引发了莱恩·霍布斯与罗杰斯·海德里希的共鸣,他们一个是矿主,另一个是种植园主,空守著好些矿坑和种植园,却从来没有跟中国人做过什么像样的生意。
二月份李汝华离任,反应最大的也是他俩。尤其是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在和李汝华谈妥之后,他甚至在迪尼什·若昂的鼓动下写信要求农业同业公会主动筹藉资金,从南亚人或者印度人的手里採购粮食用以完成李汝华给他们的订单。
粮食不像矿石或者粗铁可以长期储存。要是无法及时交割,很快就会產生不可逆的巨额损失。儘管在得知李汝华离任消息的同时,他们也得到高时明一定程度的保证,但直到收到船只被允许在天津靠港的消息,他才算是真正的放下心来。
高时明听完王徵的翻译,脸上依旧波澜不惊。“那”他缓缓捧起手边的茶盏,一边用杯盖轻轻撇著浮沫,一边看似隨意地拋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把一艘满载货物的船,从福建开到天津,大约需要费多少时日?又要耗费多少钱银呢?”
王徵隱隱地意识到,高时明这些问题的背后似乎潜藏著某种微妙意图,但他没有將这层意思点破传达给阿马托,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將字面意思翻译了过去。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没想太多,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抬高要价的机会。他认真地计算了一下,回答道:“一艘满载的盖伦船,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千料大船,算上海员的月银、航行期间的物资消耗、船只本身的折旧与维护费用,以及必要的行政开支,一个月的航行成本,至少是一千两银子。”
他顿了一下,“而从福建到天津,即使一帆风顺,毫无阻碍,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航行时间。所以,福建到天津这一趟,一艘盖伦船的成本至少是一千两。如果运气不好遇上风暴或者海盗,导致船只久泊,乃至人员死亡,这一趟的成本甚至可能攀到二三千两!”
高时明听完王徵转述的报价,眼波深处似乎有微光流转了一下。但最后,他什么评论也没发表,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告知。”说罢,他轻轻放下茶盏,转过头,目光落在高应秋的身上:“应秋,送送客人吧。”
高应秋听见吩咐,立刻向前迈出一步,摆出请的手势。他的目光礼貌地落在王徵身上:“今日有劳王先生和诸位东主跑这一趟。诸位请回吧。日后若是有事,银行这边自会派人前往商馆知会。”
高应秋话音未落,茶室的大门就被守在门口的侍应给打开了。洋商们虽然还有话说,但见此情景也只能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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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何孝魁僵硬地杵在自己的位置上,心神不寧。怀里的两张银票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试图集中精神留意是否有客人上门,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通向二楼的楼梯口。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隔著楼板清晰地传了下来。何孝魁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心臟骤然缩紧!他的耳朵捕捉著脚步声的轨跡,视线隨著声音的移动而不断移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何孝魁紧绷的神经上。当那脚步声终於移动到楼梯口,即將拾级而下时,何孝魁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下意识地迈出一步,似乎想上前迎接,却又硬生生停住了。
楼梯上,高应秋引著三位洋商,和王徵走了下来。刚下楼梯,为首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大堂中央的何孝魁。阿马托的脸上露出熟稔的笑容,主动用汉语跟何孝魁打了个招呼:“何差官!又见了,咱们。”
何孝魁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他想挤出个笑容回应,可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如同冻住了一般。何孝魁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直到高应秋的目光也带著询问意味地扫向他,何孝魁才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惊醒过来。他慌忙低下头,佝僂著身子,几乎是踉蹌著迎上去,声音乾涩地搭腔道:“老.爷们这.这就要回去了?”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听懂了他的话,笑著点点头:“是!走了!下次,再来拜!”
何孝魁快走几步抢到门边,拉开银行大门,弯腰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客官再来!您走好!”
莱恩·霍布斯和罗杰斯·海德里希对何孝魁的异样毫无察觉,只是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便跟著阿马托走出了大门。王徵倒是觉得何孝魁的神情举止颇为古怪,眼神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但终究没多想。他很快收回目光,走到洋商们身后一同向门內的高应秋行礼告別。“告辞。”
“诸位慢走。”高应秋躬身还礼,又往外送了几步。
洋商们与王徵登上等候在外的商馆马车,车轮滚滚,缓缓驶离了银行门前。
高应秋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折回银行大堂。他穿过大堂,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经过依旧僵立在门边、身体微微发抖的何孝魁时,高应秋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一般,別说停下交谈,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没有投过去。
高应秋走上二楼,没有停顿,直接走向刚才会面的茶室。茶室的门正敞开著,里面两个侍应正麻利地收拾著杯盏茶具。高应秋扫视一圈,发现乾爹高时明並不在里面。
其中一个侍应见高应秋进来,目光搜寻,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指了指头上的楼板:“东主已经上楼了。”
高应秋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简短的“嗯”声。隨即转身登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三楼行长值房的门紧闭著。高应秋走到门前,刚想抬手叩门,里面却先一步传来高时明的声音:“进。”
高应秋应声推门而入。只见高时明正背对著房门,负手站在敞开的窗边,眺望著窗外熙攘的街景。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背影。
高应秋轻手轻脚地反身將门带上,走到高时明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低声稟报:“乾爹,那些番商已经送走了。”
“看见了。”高时明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窗外。沉默了片刻,他突然问道:“今天跟著他们来的那个叫王徵的通事,是什么来路?以前没见过。”前几次会面,洋商们带来的通事都是耶穌会的修士。
高应秋微微一怔,隨即摇头:“回乾爹,儿子也不太清楚。”
高时明闻言,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高应秋脸上:“那去查清楚。把他的身份、籍贯、住址,都弄明白。”
高应秋略一思忖,建议道:“西洋商馆肯定是厂卫重点盯著的地方,要不直接去东厂问问?”
“不,你自己想法子查。”高时明斩钉截铁,“这个事情应该不难,查清之后写成报告交上去。”
高应秋面露不解:“为何要多此一举?”
“就是要多此一举。”高时明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著高应秋,“厂卫是厂卫,银行是银行。虽然都是一家饭,”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晃了几下,就变成了两根。“但也得分两锅吃。明白吗?”
“是,儿子明白了。这就去查。”高应秋显然没明白,但见乾爹態度坚决,也不敢反驳。
“你没明白。”高时明將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淡淡地解释道:“我对王徵的身份没什么兴趣,也知道厂卫大概已经查过他了。但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他顿了顿,“我让你多此一举,只是要让上面知道,我们银行,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