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暗桩
第745章 暗桩李嘉庆將何孝魁送至大门外,目送那个欢天喜地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落上门閂的剎那,他脸上的恭谨神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警觉。
他快步走进门房,门房狭小简陋,仅一桌一椅一床。李嘉庆反手掩上门板,迅速走到桌前,熟练地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张素笺。他铺开素笺,拿起陶製的茶杯,將几滴凉透的残茶倒进砚台,接著拿起仍有余墨的细笔,在砚台中央缓慢地剐蹭荡漾起来。
残茶变得乌黑,李嘉庆的警惕也达到顶峰。他侧耳倾听,確认院中无人靠近,才伏案疾书。
笔尖龙蛇游走,在笺纸上落下数行小字:
启报。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高时明遣听差何孝魁至商馆。递函邀管事乌狄司明晨赴银行晤谈。何孝魁言,新任户部尚书汪应蛟今日午间曾访银行,与高时明相谈甚欢,此事或为邀约动机。
六月初五。
书写完毕,李嘉庆放下笔,飞快地审视一遍,又轻轻吹了几下。待墨跡干透,才小心地將纸笺捲成细小的圆筒,塞进外衫袖口內侧一个不起眼的暗袋中,並扣上扣子。
做完这一切,李嘉庆长长地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背鬆弛下来。脸上那抹精干警惕的神色也缓缓褪去。
李嘉庆隨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的第六卷,坐到门边的小凳上,就著窗外西沉的暮光,慢悠悠地读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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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沉,皇城北方传来悠扬深远的钟声,宣告著时辰已晚。王徵在三个商人的陪同下走出垂门。
“斐理伯阁下,请问您在哪里下榻?”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虽然堆笑,但实在没心情硬凹汉语,“明天一早,我派人接您。”
王徵微微一笑:“乌东主可知东城的『泡子河』?”
“狍支霍?”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茫然地重复著这个地名,脸上显出几分尷尬。
“乌东主不必费心,明日五更鼓响,我自会过来。”王徵摆摆手说,“就不劳贵馆车马了。”说罢,王徵便向牵驴过来的汉人雇仆伸出手去。
“斐理伯阁下。”莱恩·霍布斯一步跨到王徵的面前,拦住他的视线,“商馆还有很多空房,阁下您不如在此留宿。明天一早,咱们一起去银行,这样也方便。”
“多谢霍东主美意,”王徵婉拒道,“只是我在友人家中借宿,若夜不归宿,友人必定担忧,甚至可能遣人来寻,反而不美。”
“这有什么,”莱恩·霍布斯说,“我们可以派人去通知您的朋友。”
“对!就请您住这里吧。”罗杰斯·海德里希一边点头附和,一边朝旁边那个牵驴的雇仆摆手,示意僕人把驴子牵回马厩。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也反应过来,上前拉住王徵的衣袖,仿佛生怕他跑了:“是啊,斐理伯阁下。就住这里!您给我们上了好些日子的课,我们还没怎么招待过您呢。”
三人殷切的目光和一致的挽留,让王徵心念一动。“那就.”他苦笑一下,只得拱手道:“就叨扰各位一晚。”
“好,太好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大喜,立刻朝著站在门边准备开门的李嘉庆高喊:“嘉庆,嘉庆!过来。”
“阿马托老爷,”李嘉庆小跑著过来,恭敬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斐理伯阁下,”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看向王徵。“有劳您將朋友家地址,告诉嘉庆。他是京师本地生人,肯定那个『狍支霍』在哪里。”
王徵点点头,转身对李嘉庆温言道:“李门房,三位东主邀我在商馆留宿一夜。有劳你跑一趟明时坊盔甲厂附近,寻泡子河沿岸的文宅,把这个事情告诉文家主人。文宅就在河岸边上,沿著河走就能寻到,不难找。若实在寻不著,也可向路人打听『文状元家宅』。街坊邻居都知道。”
李嘉庆脸上堆起惯常的、略显木訥的笑容,点了点头:“好嘞,小的记下了,泡子河文宅,文状元.”话音未落,李嘉庆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文状元?!王先生,您老说的可是.今科恩榜夺魁的那位文大老爷?!”
李嘉庆的激动一下子刺到了王徵。他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同为屡试不第的老举人,文震孟如今已蟾宫折桂、金榜题名、陛见天子、名扬天下,自己却依然.王徵很快收敛心神,克制住飞扬的嫉妒,儘可能平静地点了点头:“不错,我说的正是新科状元文震孟,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他的家里。”
“原来王先生是文状元的高朋!失敬,失敬!”李嘉庆继续表演著意外的情绪,丝毫没有注意到王徵眼里的伤神。
李嘉庆夸张的反应吸引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注意。他好奇地看看李嘉庆,又看看王徵,用生硬的汉语问:“王先生,说什么,你们在?他怎么,这样?翁壮袁,又是谁?”
不等王徵回答,李嘉庆立刻就用带著激动和崇拜的语气对阿马托说:“阿马托老爷,那是状元,文状元啊!就是.就是今年春天,皇上亲自考试选出来的天下第一的读书人!了不得的大人物!”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知道科举是件大事,也在御街夸官那天亲身感受过那种满城狂欢的气氛,但他並不知道状元是谁,也不晓得王徵一直住在文震孟的家里。而且李嘉庆的语速实在太快,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懂,依旧满头雾水,只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徵。
王徵並不想在这时候多说什么,就算拋开一切情绪,从头到尾地把科举和他在文震孟那里借宿的事情说清楚也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他朝阿马托微微地摇了摇头,带著一丝疲倦用葡语快速说道:“乌东主,此事说来话长,並非紧要。改日若有閒暇,我再与您细说。眼下,还是先让门房去报信为好。”
“也是。”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点点头,望向李嘉庆:“別咋呼了,办差去。”
“是。”李嘉庆訕訕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转头迈步,却又立刻回头问王徵,笑著说:“王先生。小的愚钝,文老爷府上若问起老爷因何留宿,小的该如何回话才妥当?”
王徵略一沉吟:“文启兄若是问起,你便如实相告,说我明日一早需陪同乌东主前往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与高公公商谈要事,为免奔波误时,故留宿商馆。请他不必掛念。”
“小的明白了!”李嘉庆朝著三位洋商和王徵团团作了个揖,“老爷们放心,王先生放心,小的这就去办!”
“有劳你了。”王徵笑笑。
李嘉庆转身迈步,很快走到门边,刚推开门,一只脚还没跨过门槛,身后又传来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呼唤:“嘉庆!等下。”
李嘉庆立刻收住脚步,转身小跑回来:“阿马托老爷,您还有吩咐?”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皮质钱袋,哗啦一声將里面的银子尽数倒在掌心。碎银在逐渐沉落的阳光中泛著金光,约有二三两之数。他一把抓起,不容分说地塞到李嘉庆手里:“这些,拿著!回来路上,找最好的酒楼,定最好的酒菜!送商馆来。晚上,我们,和王先生,一起吃!”
李嘉庆忙不叠地接过银子,入手沉甸甸的。他脸上堆满笑容,连声应道:“是!是!老爷放心!小的定找城里最好的酒楼,订一桌上等的席面!保管让老爷们和王先生吃得满意!”
王徵一看李嘉庆这市侩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会吃回扣,但这说到底是別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置喙。
“赶紧去。不早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摆摆手。
“是,小的这就去!”李嘉庆再次作揖,小心地將银子揣入怀中。隨后步履轻快地穿过庭院,拉开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李嘉庆跃出门槛,朱漆大门在他的身后缓缓闭上。
咚——
当大门合拢的沉闷声响,撞上李嘉庆背影的那一刻,他脸色市侩的笑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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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庆揣著那沉甸甸的二三两“酒菜银”,步履却並不轻快。
他走出商馆所在的巷子,匯入南薰坊略显稀疏的人流。夕阳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当快要走到坊巷与东长安街相接的街口时,他几乎完全停下了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著前方路口稀稀落落的人影。
就在这时,一阵有气无力却极为熟悉的吆喝声顺著风飘了过来:
“卖——煤——嘞!西山的好煤,价实又耐烧!卖——煤——嘞!”
李嘉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浑身沾满黑灰、几乎与他的吆喝声融为一体的男人,正佝僂著腰,费力地牵引著一辆同样乌漆嘛黑的破旧驴车,车上堆满了块状煤炭。驴车吱吱呀呀,慢悠悠地朝著街口这边挪动。
李嘉庆眼神微动,不再犹豫,迈开步子主动迎了上去。
“卖煤的!”李嘉庆在离驴车几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对方听清。同时,他垂下的右手也借著身体的掩护,悄然探入左袖內侧的暗袋,指尖触到了那个小小的纸卷。
那卖煤的男人闻声抬头,露出一张被煤灰糊得只剩眼睛亮著的脸。“这位爷,要煤不?新到的西山块煤,又干又硬,烧起来火旺烟少,包您满意!”他脸上堆著笑,嘴里也热情地吆喝著,但脚下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驴车缓缓前行,驶入了商馆所在的小巷。
李嘉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很自然地转过身,与驴车保持著並行。他一边走,一边侧头看向车上的煤块,用正常买卖的语气问道:“你这煤,怎么个价钱?”
“好说好说!”卖煤的笑著应道,“上好的块煤,一文钱一斤!童叟无欺!”
卖煤的汉子正常报价,李嘉庆的嘴唇也在蠕动:“有条子要递上去。儘快送去联络点,最好今天。”李嘉庆手腕一翻,借著抬手拿煤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將那个细小的纸卷精准地塞进了掛在驴脖子上,那个同样沾满煤灰的、鼓鼓囊囊的旧灰布袋子里。
汉子脸上的笑容不变,嘴里依然说著煤的事情:“好煤吧,这就给您送到府上?”紧接著,他的声音也瞬间压得极低:“你都出来了,何不自己走一趟?省得倒手。”
李嘉庆仿佛没听见他的低声询问,扔下煤,討价还价道:“送什么送?贵了!便宜点儿!”同时,他低沉的耳语再次响起:“走不了,我还得去办主家交下的差。”
卖煤的汉子立刻换上了一张苦脸,声音里也带上了市井小贩的委屈:“哎哟我的爷!我这可是实打实的西山块煤,成色好著呢!卖您一文一斤,真真是赔本赚吆喝了!”嚷完之后,他趁著喘息换气的当口,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个灰布袋子,声音再次压低,透著凝重:“……事儿急吗?大吗?要动刀子吗?”
李嘉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扭头瞥了一眼来路,又快速扫视了一下前方街口,確认没有特別注意他们的行人,才重新看向卖煤人。“动刀子肯定不必。至於急不急,大不大,上头自有判断。不过我这条子上写的是明天的事情,最好还是今日递到。你想知道详情,我现在也能说。”
语罢,李嘉庆又回头砍价:“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卖別人两文三斤,卖我就一文一斤?打量我冤大头呢?”
“我!”卖煤的汉子像是被李嘉庆戳到了,黝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嘴唇囁嚅著想辩解又似乎理亏词穷。他磨了磨牙齿:“不必。你办你的差。东西,我走完这条街就带过去。”
李嘉庆微微頷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猛地停下脚步,不再与驴车並行,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对著卖煤人的背影故意提高了声音,带著点气恼甩下一句:“嘁,不卖算了!满大街有的是卖家!谁稀罕你这高价煤!”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著明时坊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卖煤的汉子仿佛真的被噎了一下,衝著李嘉庆消失的方向,悻悻地啐了一口,隨即又扯开嗓子,恢復了那有气无力的吆喝:
“卖——煤——嘞!西山的好煤,价实又耐烧!卖——煤——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