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个就是爱情?只是相互馋对方的身子罢了!
涿郡,臥虎庄。新垦的田亩里,麦苗怯生生地探出嫩绿的芽尖,工坊的“哐当”声与贩马队伍归来的蹄声交织,透著一股勃勃的生机。
管家赵大垂手侍立在书房,正匯报著东市新铺“桃酿”专卖的火爆情形以及城西那五十亩上等水浇田的春灌安排。
刘弘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一块温润的旧玉佩。
此为家中世代相传的旧物,据说来自当年的中山靖王。
之前有一事,刘弘始终想不明白。
那涿县令刘易,也是涿县刘氏一脉,即便与刘衡不和,可若是刘衡求到宗族那里,然后由宗族出面,刘易难道还能不给几分面子吗?
涿县刘氏,虽然已日渐没落,可烂船也应当有三分钉才对。
后来他经过一番调查,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刘易虽是汉室宗亲,主脉血脉,可却是家中小妾所生,自小便不受宗族待见,少年时颇受族中之人欺凌!
当然,之所以最终反目成仇,这当中还有些外人难以探得的隱秘事。
至於后来他一朝得势,却也是出乎族人意料的事情。
得知此人的经歷后,刘弘倒是想起日后刘备的铁桿兄弟,能给数千骑兵的那种真兄弟。
公孙瓚。
经歷何其相似。
一路坎坷走来,势必嫉恶如仇。
说的通的。
“家主,”赵大从怀中取出一封用上好素帛包裹、以火漆封缄的信函,双手奉上,“今晨,涿县本家宗祠遣人送来的。”
刘弘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无须看信,他已猜到上面的內容。
他接过信函,拆开火漆。
素帛之上,是几行端正的隶书,用词考究。
“子高,暌违日久,思念殊深。近闻族弟於楼桑里勤勉持家,家业日隆,更兼急公好义,扶危济困,深得宗亲遗风,实乃吾族之幸。吾闻之,甚慰。值此天高云阔之际,特邀族弟携贤侄,於本月望日,过府一敘,以慰宗亲渴念,共敘同气连枝之情。万望拨冗,勿却是盼。”
落款处,盖著涿郡刘氏族长刘琰的私章,一方古朴的纹印。
刘弘指尖轻轻弹了弹素帛,转头对刘备笑道:思念殊深?宗亲渴念?咱们这位族长用词倒是风雅的很啊。”
这封信,並非凭空而来,而是他通过刘衡刘子敬事件,向整个涿县,尤其是向本家宗族,清晰展示了自己的实力和手腕后,所等来的必然回应。
刘衡是涿县刘氏的得意子弟,他刘弘能轻易將刘衡之子从王奎和县令的夹缝中捞出来,这份能量,本家再不能装作看不见。
后世成名之人,不少成名之后,都要给自己“找个祖宗”。
譬如李世民就自称是“老子后裔”。
同样,也会有不少大族,会极为主动的將功成名就的大人物“收入族谱”之中。
总而言之,不论哪种,双方都是有利可图。那当然不是爱情,只是相互馋对方的身子罢了。
侍立在一旁的刘备一脸疑惑。
刘弘將信递给他:“看看。涿县本家宗祠的帖子,邀我们父子去做客呢。”
刘备接过,认真看了一遍。
“阿备,换身得体些的衣裳。”刘弘站起身来,“隨我去见识见识,这涿郡刘氏的宗亲之情。”
……
望日,涿县城西,刘氏宗祠所在。
与臥虎庄新筑的实用坚固不同,刘氏府邸是歷经几十代沉淀的世家气象。
高门广厦,飞檐斗拱,门前蹲踞的石狮虽经风雨,依旧威严肃穆。庭院深深,古木参天,迴廊曲折。
处处透著岁月沉淀下的雍容与……暮气。
就像如今的汉家天下!
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和陈年木料的气息,侍立的僕役皆青衣,垂首屏息,行走无声。
处处展露出规矩二字。
刘弘一身半新不旧的赭色深衣,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笔挺。
刘备跟在他身侧,穿著吴氏精心缝製的细麻布袍。
父子二人与这府邸的奢华格格不入。
两人在一位鬚髮皆白、神態倨傲的老管家引领下,穿过数重院落,方才来到一处极为轩敞雅致的厅堂。
厅內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案几,镶嵌著螺鈿的屏风,博古架上陈列著青铜古器、玉雕珍玩,无不彰显著主人深厚的底蕴。
炭火无声地燃著,温暖如春。
主位上,端坐著涿郡刘氏当代族长,刘琰。
他年约六旬,鬚髮灰白,面容清癯,保养得宜,穿著一身暗紫色云纹锦袍,气度雍容,眼神温和中带著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审视。他身旁下首,坐著几位族老,皆神態或严肃,或淡漠。
“弘族弟!久违了!”刘琰见刘弘父子进来,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声音温润,起身相迎,动作优雅从容,“这位便是贤侄吧?果然仪表不凡,有先祖遗风!快请坐!”
“刘弘携子刘备,拜见族长,见过诸位族老。”刘弘深深一揖,姿態標准,挑不出错处,脸上也掛起得体的笑容。
刘备跟著父亲恭敬行礼,腰板挺得笔直。
宾主落座,侍者奉上香茗。
寒暄自是免不了的。
刘琰先是感慨岁月流逝,追忆了几句早已作古的刘弘之父,语气中带著世家子对“没落旁支”的惋惜,又“关切”地询问了臥虎庄的近况,言语间极为亲切。
刘弘应对得体,语气谦逊:“承蒙族长掛念。弘不过是为求活命,聚拢些无家可归之人,开垦些荒地,勉强餬口罢了。比不得本家枝繁叶茂,底蕴深厚。”
刘琰捻须微笑,目光扫过刘弘洗得发白的衣袍,又落在他腰间那块不起眼的旧玉佩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那玉佩是旧物,他是认得的。看来这个族弟,还是念著宗亲之情的。
“子高过谦了。楼桑里臥虎庄之名,如今在涿县可是声名鹊起啊。尤其前番之事,若非族弟仗义援手,明察秋毫,力挽狂澜,只怕阿若那孩子……”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此事,族中上下,皆感念族弟高义!族弟虽身处乡野,却心系宗族,不忘根本,我等甚喜!”
“族长言重了。”刘弘微微欠身,“元起与我乃同宗血脉,阿若亦是晚辈。见其蒙冤,弘岂能坐视?不过是尽了同宗之谊,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厅內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
几位族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
刘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端起汤盏,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斟酌词句。
放下汤盏,他目光变得深邃了些,语气也沉凝下来,仿佛带著一股推心置腹的味道。
“子高,今日请你父子前来,一则是敘敘宗亲情谊,二则……也是族中几位长老的意思。”
他目光扫过下首的族老,族老们微微頷首。
“我涿郡刘氏,源远流长,乃中山靖王嫡脉,世受汉恩。虽歷经沉浮,然宗祠香火不绝,靠的便是同气连枝,守望相助。”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弘。
“族弟之才,隱於乡野,实乃宗族之憾。观你行事,有勇有谋,重情守义,更难得有聚財安民之能。值此朝廷多事之秋,地方不靖,正是我刘氏子弟挺身而出,为宗族爭光,为朝廷分忧之时!”
“族中几位宿老商议,有意举荐族弟,於郡中谋一实缺。或为郡吏,或掌一地盐铁、仓廩之务,以族弟之能,定能有所建树,光耀门楣!不知……族弟意下如何?”
图穷匕见!
刘弘心中冷笑,兄友弟恭这许久,终於亮出价码了。
所谓的“举荐实缺”,便是本家拋出的诱饵。
他们看中的,是他刘弘手中握著的、能让县令刘易都不得不妥协的——钱粮!人脉!以及臥虎庄那日渐显露的潜力!
光耀门楣是假,將这条新崛起的、不受控制的“旁支强龙”,纳入本家的体系,用宗族的名义加以约束,並从中汲取养分,才是真!
刘弘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他站起身,对著刘琰和几位族老深深一揖:
“族长与诸位族老厚爱,弘……感激涕零!弘才疏学浅,蒙宗族不弃,竟得如此提携,实乃惶恐!若能为本家、为朝廷略尽绵薄,弘万死不辞!”
他抬起头,眼神“恳切”而“真诚”。
刘备在他身后默默观察,只觉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演技这条路上,他还是个新兵蛋子。
“只是,弘深知,身负宗族期望,责任重大。无论担任何职,必当兢兢业业,不负所托。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忧虑”和“为难”,“弘根基浅薄,骤登高位,恐惹非议。且为官一任,需上不负朝廷信任,下安黎庶之心,更需……维繫宗族体面。若有损宗族清誉,弘百死莫赎啊!”
刘琰与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刘弘的“上道”,让他们很满意。
这小子,果然是个明白人。
“子高多虑了!”刘琰朗声笑道,仿佛刚才那点“忧虑”根本不值一提,“既为宗族举荐,族中自当为你撑腰!些许非议,何足掛齿?若是族弟实在不安……”
他捻著鬍鬚,笑容和煦,如同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族弟在楼桑里经营有方,庄上物產丰饶。族中正欲重修宗祠,续修族谱,此乃百年大计,耗费颇巨。若族弟有心,能襄助一二,解族中燃眉之急,亦是泽被后世子孙的大功德!再者,族中子弟眾多,亦有不少才俊,若能在你庄上学些实务,增长见识,他日也好为族弟分忧,为宗族效力,岂非两全其美?”
刘弘心中明镜一般,这本就是一场交易。用宗族在地方官场的影响力,帮他换一个比亭长更高的职位。换取他对本家的財力“输血”和部分產业控制权的让渡。
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和“欣然应允”的笑容,再次深深一揖:
“族长教诲,弘茅塞顿开!宗祠族谱,乃根本大事,弘责无旁贷!庄上虽鄙陋,能为本家俊才提供歷练之所,亦是荣幸!弘回去便著手准备,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族长与诸位族老期望!”
“好!好!好!”刘琰抚掌大笑,连道三声好,显得极为开怀,“子高深明大义,真乃宗族栋樑!有族弟在,我涿郡刘氏,枝叶必將更加繁茂!我刘氏一脉,当同心戮力,共兴家业!”
他起身,热情地拍了拍刘弘的肩膀,仿佛两人真是亲密无间的手足。
一场宾主尽欢的宗亲会晤,在和谐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刘琰甚至亲自將刘弘父子送至大门,又命人取来一方据说是前汉时用古玉雕琢的笔洗,这是他收藏了多年的古物,將之赠予刘备,勉励其“勤学上进,光宗耀祖”。
回臥虎庄的马车上,车厢內一片沉寂。
刘备捧著那方触手冰凉的古玉笔洗,看著刘弘闭目养神的侧脸。
他回想起厅堂上那些笑容、那些话语,族长的“慈爱”,父亲“感激涕零”的应承……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那么“其乐融融”。
刘弘拿过刘备手中的古玉笔洗,指尖摩挲著那冰冷的纹路。
“阿备,记住,宗族之力,可用,但不可恃。他们予你官身,是要你纳贡。他们称你兄弟,是要你输血。这『同气连枝』,既能攀附借力,也能勒得你喘不过气。”
刘备皱眉不语,显然对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十分厌恶。
刘弘將笔洗放回刘备手中,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属於臥虎庄的田野。
“归根结底,只有臥虎庄的墙够高,仓里的粮够多,手中的刀够利,这『同气连枝』,才能成为助力,不至於有朝一日反目成仇。人生在世,求人终究不如求己啊。”
他笑了一声,未尽之意,尽在不言中。
刘备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