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一念成执
於赫连闻人而言,此生最后悔的事莫过於无心崖的那次分別。百年光阴,一刀两断。
遥想年少时,他与葛长生结为道侣,两个散修浪跡天涯。那时的他性如顽石,认定世间非黑即白,从不懂何为低头,只信自己眼中所见。而葛长生性情如火,光明磊落,最恨遭人猜忌。
直到好友覃城主临终託孤。
这位故友对他恩重如山,两人带著被陷害成炉鼎的覃尘四处求医问药,一路追查真凶。一路上,赫连闻人没能察觉覃尘对葛长生的处处挑拨算计,还以为是道侣性情暴躁,与小辈置气,误会由此而生。
——此乃一错,错在刚愎自用,是非不分。
后来葛长生终於忍无可忍对覃尘出手。当赫连闻人赶回时,只见覃尘重伤在地,葛长生怒髮衝冠。他三番两次以责任为理由袒护覃尘,未等弄清事情全貌便任由葛长生负气离去,待到千辛万苦重逢时,明明带著满腹思念,却因一言不合再起爭执,几次错过挽回的良机。
——此乃二错,错在薄情寡义,虚偽之至。
无心崖上,罡风猎猎。他赶到时只见葛长生执剑而立,衣袍浸透鲜血,而覃尘倒在血泊中,气若游丝地喊著“赫连大侠救我,他要杀我”。
他当时说:“长生,把剑放下。”
葛长生愣了愣,缓缓转身:“你不信我?”
那一瞬的对视,化作永生难消的心魔。
熟悉的脸,陌生的神情,当场契断,直接离去,从此销声匿跡。
后来赫连闻人才知道。
那日葛长生途经无心崖,目睹覃尘被仇家所劫,明知此子心术不正,却仍不忍见其丧命,拼著重伤救下人后,反被已经投身魔谷的覃尘用凶器所伤。
再相逢时,一个是名震四方、受万人景仰的仙门至尊,一个是粗布麻衣,白髮萧疏的乡野医修,身边跟著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若不是……葛长生想要给陆月白最好的一切,若不是大宗门的修炼资源丰厚,赫连闻人根本找不到任何藉口留下他。
——此乃三错,错在偏听偏信,辜负真心。
除此之外,尚有千般错处,万般不该。
错便是错,无需辩解。
他愚蠢至此,可笑至此,满口天下苍生道义、故友之託,却连身边人的真心都看不见,以致至今仍在赎罪路上蹣跚而行。
眼前的覃尘尖锐的声音逐渐癲狂刺耳,变得愈发失去人形。“……你还记得我吗……你记得……我是谁吗?”
“是我啊……赫连大侠……”
风雪瀟瀟,天刑剑锋微转,霜雪在剑刃上凝结,连飘落的雪都在威压下凝固。
属於凶剑的阴狠气息袭来。
见他抬起剑,覃尘几乎要抓烂自己的脸,像个恶鬼,恨火灼得他五臟俱焚,“我父亲对你有救命之恩!你答应过我父亲会照顾好我的!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他吗!!!”
覃尘化为一团乌风攻了上来:“多年前你杀过我一次,现在还要再杀第二次?!”
“既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第二次,”赫连闻人冷眼审视著袭来的黑影,淡淡吐出两个字,“魔修。”
何为魔,魔是心中恨,念之狂,执之恶。
覃尘冷笑一声,诅咒道,“你以为这样葛长生就会承你的情?他恨透了你!你们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该恨我的。”平静的声音如是说道。
“去死吧!”覃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魔气化作万千利刃。
赫连闻人终於动了。
他一步踏出,脚下积雪瞬间凝结成冰。天刑的剑势化作弧线,一把剑幻化为上百把剑,在他身边布成半圆,颳起狂风。
剑影肆虐,黑风如遇骄阳消融,赫连闻人古井无波的眼睛往下看。
一招分出胜负,漫天风雪仿若静止。
“哈哈……哈哈……”剑锋已抵在额前,覃尘突然癲狂大笑,手中凝聚著黑色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出三枚魔珠丹,融入体內。
他替风驰天卖命这么久,总该收取一些回报。
魔珠丹激发出令人窒息的魔威从他体內爆发,还在不断攀升浓郁到恐怖的程度,威力成倍在增长。
霎时间,无数漆黑丝线从周身暴射而出,转眼间变为遮天蔽日的黑潮,整艘云舫被裹成茧状,开始剧烈摇晃。
观察战局的段明鈺察觉到情况不妙,正想上前支援就被无数混乱黑线绊住了脚,从中感觉到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强势压力。
“赫连大侠。”
覃尘微微一笑,隨意抬手,云舫的防护大阵如薄纸般被撕开裂口。
“世人皆道你心如止水,可我知道你並非无心……今日我便要你亲眼看著,你最在意的……是如何在你面前灰飞烟灭。”
话音未落,漫天黑线疯狂匯聚成一道铺天盖地的漆黑洪流。
速度又快又猛,直衝葛长生的臥房而去!
船舱內,陆月白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踉蹌,手中纸牌散落一地。
陆月白如今没有灵力,为了安全起见,葛长生同她一起待在臥房的结界里。
“师父,这是咋了?”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葛长生的瞳孔骤然收缩,耳畔听见墙体崩裂的崩裂声,同时一股令人胆寒的衝击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袭来。
“轰——轰!”
接连两声震天巨响,狂暴的黑风裹挟著碎石木屑席捲整个船舱,半个云舫都快化作灰烬。
黑风席捲,烟尘四起。
从地面升起的水幕结界挡住少量衝击,铜雀担忧望向前方背对眾人的剑修。
赫连闻人以身为盾挡在最前方,接下了几乎所有的魔气衝击。
葛长生扛著陆月白在空中转了半圈,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混乱与狼藉,隨后平稳落地。
“搞什么名堂啊?”葛长生下意识地往地上一看,顿时呆住了。
天刑剑贯穿了覃尘胸膛,满地泼洒著不知道是谁的血。
不祥的黑气覆盖住赫连闻人的全身。
覃尘尚未断气,他被捅了个洞穿,还在挣扎喘息著。
“哈、哈哈哈……”他强撑著一口气不肯咽下,发出嘶哑的笑声,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赫连大侠,你真可笑……”他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黑气被抽离身体,“你那么痛恨魔修……却收风驰天之子为徒……”
赫连闻人:“我不在乎。”
听他所说,覃尘瞳孔瞬间放大。
朝夕相处时,他暗中对赫连闻人施展过无数影响心智的术法,希望他能看看自己。
那样厉害的大侠,是他失去一切后,悲惨生命中的一束光,怎么就不能属於他呢?
可是,蛊惑术法全部都影响甚微,从未真正动摇过对方心中所念,最多换来几次似是而非的维护罢了。这些事,赫连闻人不知道,葛长生也不知道,他……贏了。
因为过去,覃尘是那样的自卑,因为他只是一个炉鼎,原以为,自己会输给葛长生的理由是墮魔,是因为炉鼎的卑微身份,是……
“你厌恶的从来不是魔修……是我?”
“是。”
覃尘从他没有感情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生命在飞速流逝,寒意浸透呼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忽然想放声大笑,这些年支撑他的恨意、处心积虑的报復都像一场闹剧。
覃尘笑声越来越微弱,扭曲又狰狞的盯著赫连闻人,双眼流泪,“现在你也……会被我的魔气侵蚀,你自己最清楚、你早就有心魔……!”
“你以为杀、了我,就结束了吗……”
风吹过,赫连闻人不再看他的眼睛,拔出剑,割断咽喉,收势。
故友,终究还是负了你的嘱託。
但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会亲手了结他。
葛长生怔怔看见赫连闻人周身的魔气逐渐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从各处伤口汩汩涌出的鲜血,灰色衣袍被晕染成红色,温热的血匯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溪流。
铜雀的治癒术落在他身上,完全止不住那些从肩膀、手臂、胸口、腰腹和腿脚不断涌出的鲜血。
“赫连掌门!”段明鈺惊呼一声。
这一下,葛长生这才从僵直中回神,將陆月白放下后快步上前。
葛长生意识到了什么,皱眉直接扒开对方的衣领,查看上次因天雷所造成的旧伤。
没有癒合,依旧皮肉翻卷,除此之外还有纵横交错的其他伤痕,数量令人触目惊心,所见之处千疮百孔。
葛长生心下惊疑。
以这人的修为,以前所受的伤势早该彻底癒合才对,周身的灵力护体也会发挥作用,除非……
“赫连闻人,你一直在强压心魔?”
心魔与灵力本就相生相剋,强行压制只会让二者在经脉中不断撕扯,每一次灵力运转,都是在旧伤上再添新创。
难怪这些年来……他不曾在人前拔剑。天刑唯一一次出鞘还是灵州峰会上劈开空间缝隙。作为一派掌门,作为当年剿灭魔谷的主力,他不能、也不敢让外界知晓自己生出心魔。
一念成执,一念生魔,斩不断心劫,便与他形影不离。
执念至此,他与覃尘又有何区別。
“別怕,我没事。”赫连闻人对他笑笑,他的意识很清醒,显然是早就习惯了无数次这种一如往昔的痛苦,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
葛长生抿紧嘴唇,治癒术润进那些细碎的伤口中,赫连闻人突然覆上他的手,握住轻轻摩挲。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葛长生眉头拧紧,心中泛起一阵不適感,甩开手,强压下揍人的衝动,把注意力放在伤口上。
“哥哥……”赫连闻人低唤,“你真好。”
血到处流,心中反而十分平静,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听不见心魔的嘶吼。
“屁话真多,心魔怎么没把你直接弄死,真可惜。”
赫连闻人苦笑一声。
只有段明鈺急得团团转,推了推铜雀,满脸很著急的样子:“你也赶紧过去啊,人多力量大,去给赫连掌门疗伤。”
铜雀:“……”
见此,陆月白识趣地转身吹起口哨,走到覃尘的尸体旁边蹲下观察。
刚才那股滔天魔气实在反常得令人心惊。
“他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啊?“陆月白在思索这个问题。
在她的记忆中覃尘就是个小反派,根本不可能跟赫连掌门打两个来回,这是吃狂暴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