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一地鸡毛
一个月后,姚永忠下晚自习刚回到家中,看到正踩著缝纫机的母亲赵秀云忽然停下来,长长嘆了口气,“老二是真不省心,弄得家里一地鸡毛,老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父亲姚学庭沉默不语,嘴里叼著一根吸了半截的菸捲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不时咳嗽几声。
姚秀云见儿子把书包放了下来,便冲他问道:“永忠,你在学校吃饭了吗?”
“妈,下午打了场篮球赛,没来得及吃。”姚永忠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小声说道。
“我怕你没吃饭,刚才热了下饭菜,在桌上盖著还温乎,快点儿吃吧。”
“嗯。”
姚永忠掀开盖在馒头和白菜燉豆腐上的盘子,狼吞虎咽般地开吃起来,嚼著喷香饭菜时,余光发现桌面有几张信笺纸放在一个白色信封上,拿起一看,原来是二婶张桂兰写给爸妈的。
二婶在来信中用痛苦无奈的语气,讲述二叔姚学民这段时间种种反常表现,流露出悲观绝望的情绪……
姚学民抱著那个印著红字的搪瓷茶缸,里面半缸凉透的水微微晃动,映著他有些模糊扭曲的影子。
他缩在传达室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藤椅里,目光粘在车间门口。
进出的工友都带著一种默契的避让,脚步匆匆,仿佛他是一块散发著异味的湿抹布,谁都不愿靠近,更不愿沾惹。
那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碎片,像看不见的芒刺,一下下扎进他紧绷的耳膜:“……好像又犯病了……”“……盯梢似的……”“……谁敢跟他搭伙干活……”
车间主任老褚那张铁青的脸猛地撞进视野,像一块沉重的冰砸碎了姚学民眼前晃动的水影。
“姚学民!”老褚的声音干硬,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上,“组织决定!立刻回家休养!病没好利索之前,不许再跨进车间一步!”
一张盖著鲜红公章的薄纸被“啪”地拍在布满茶垢的搪瓷缸旁边,那冰冷的触感,似乎瞬间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
工友们投向他的目光,混杂著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怜悯,有厌烦,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鬆。
姚学民的手指神经质地蜷曲起来,死死抠住藤椅粗糙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朽坏的藤条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挤出,只是僵硬地伸出手,指尖颤抖著,捏起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通知单。
筒子楼里,油烟裹挟著呛人的煤烟味四处瀰漫著,姚学民站在家中那眼蜂窝煤炉子前,笨拙得像个初学走路的幼童。
铝锅里的水剧烈翻滚著,他手忙脚乱地將一把麵条丟进去,白气“噗”地腾起,烫得他猛地缩手,麵条很快纠缠成粘稠的一坨,沉在锅底。
他焦急地用筷子去搅,动作粗鲁,滚烫的麵汤溅起,几点灼热落在手背上,他痛得倒抽冷气,下意识地狠狠將筷子摔在地上,铝锅也隨之倾翻,黏糊糊、半生不熟的麵条和浑浊的麵汤泼洒了一地,狼狈不堪。
在隔壁炒菜的王婶闻声赶过来,看著这一地狼藉和呆立在麵汤里的姚学民,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那点看热闹的嘲弄:“哟,姚师傅,这……这是跟谁置气呢?”
姚学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屈辱感像火焰灼烧著他,他猛地蹲下去,徒劳地用手去捞那些滑腻的麵条,手指沾满粘稠的汤水,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著,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內心。
当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终於响起时,屋里早已一片狼藉。
张桂兰拖著灌了铅的双腿迈进家门,视线立刻被地面那滩污浊的麵汤和凝固的麵条粘住。
冰冷的绝望像水一样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在製药厂三班倒积累了一整天的疲惫。
两个孩子——小娟和小光,像两只受惊的小鸟,缩在角落里,一声不敢吭,只用惊恐的眼睛看看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刚从里屋衝出来的父亲。
姚学民站在房门口,脸色灰白,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眼神却异常锐利,直直刺向刚放下帆布工具袋的张桂兰。
“说!今儿下班又跟谁一块儿走的?”他声音嘶哑,带著一种病態的偏执,“是不是又跟那个姓刘的?他是不是又在厂门口等你了?啊?”
“你……”张桂兰只觉得一股闷气涌上喉咙,堵得她几乎窒息。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烬,“姚学民,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个家!看看孩子!我下班得拼了命往家赶,去託儿所接孩子,再去菜市场买別人挑剩下的烂菜叶子!回到家,等著我的就是这一地……这一地……”
她指著地上那摊狼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胸膛剧烈起伏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你除了疑神疑鬼,除了写那些没用的东西,除了砸东西,你还会干什么?!”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尾音带著无法抑制的哭腔。
吼完,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跌坐在旁边唯一一张没被波及的旧木凳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从她紧捂著脸的指缝间漏出来。
夜深人静,两个孩子在小床上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张桂兰坐在五斗柜前唯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借著这点微弱的光,手指在粗糙的补丁上艰难地移动,小光白天疯跑时扯破了裤腿,絮都翻了出来。
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脸上是洗不净的蜡黄和疲惫。
她小心地穿针引线,每一次针尖刺入布料,都牵扯著酸痛的肩背和麻木的神经。
寂静中,里屋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姚学民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门口,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她映在墙上的侧影,盯了很久,久到张桂兰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感到那目光的冰冷穿透脊背。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那片属於他的黑暗里,留下令人窒息的寒意。
张桂兰的针猛地一顿,指尖传来锐痛,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在灰布上洇开,像一颗绝望的泪。
她怔怔地看著那点迅速扩散的暗红,身体里某种支撑了很久的东西,隨著这滴血的坠落,无声地崩塌了。
製药厂车间里,巨大的反应釜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瀰漫著浓烈刺鼻的药水气味。
张桂兰站在操作台前,双手在阀门和仪錶盘之间熟练地移动。她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两片洗不掉的污跡。
旁边工位的杜大姐凑近,递过来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桂兰,瞅你脸色差得……带了俩煮鸡蛋,赶紧垫垫。”
张桂兰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摇摇头:“杜姐,真不用,不饿……”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无数黑点疯狂闪烁。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支撑,身体却软软地顺著冰冷的机器外壳往下滑。
“桂兰!”杜大姐惊叫一声,手疾眼快地扶住她瘫软的身体。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组长和几个工友七手八脚地將张桂兰抬到车间角落里一张简陋的长条木凳上。
哎哟,这脸煞白煞白的!”
“累垮的吧?家里家外就她一个顶樑柱……”
“听说她男人……唉……”
周围压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
组长倒了一杯温开水递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桂兰啊,不是我说你,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家那口子……这病休在家,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这么熬下去,你非把自己熬干了不可!”
张桂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著眼,杜大姐餵过来的水只润湿了乾裂的嘴唇,组长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反覆切割著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她微微睁开眼,望著头顶被药气熏得发黄的天板,那上面布满污渍和水痕,扭曲著,仿佛一张巨大的、无声嘲笑的鬼脸。
她喉咙里堵得发痛,只能虚弱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所有的苦水都倒流回心底,积压成一片冰冷的、望不到边际的黑色冻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