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物是人非
面对张桂兰突然发出的质问,姚学庭一时不知所措,站在那儿特別尷尬,好在赵秀云反应过来,打起圆场:“弟妹,我们当时以为学民的病好了,各方面也挺正常,没想太多,谁知这病又犯啦,还请你多包涵。”张桂兰脸上透著无奈:“他这病怕是很难治好,唉,不知老天爷怎么让我摊上的,都怪自己命不好……”
姚永忠站在父母身后,看著二婶愁怨落寞的样子,心情愈发沉重,仿佛已经看到二叔未来悲惨的人生结局。
姚学民出院那天,天空飘著细雨,张桂兰撑著那把已经脱了线的黑布伞,站在医院门口等他。
伞面上有几个细小的破洞,雨水渗进来,打湿了她右肩的藏青色外套。
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著青砖灰瓦,姚学民特意穿了件妻子前些天送来的中山装。
张桂兰看著他机械地扣著领口风纪扣,手指在第三颗纽扣上反覆摩挲,仿佛在確认自己是否真的能走出这座关了他三个月的精神病院。
姚学民转身拎起网兜,里面装著搪瓷缸和毛巾。
他的步伐比从前慢了许多,背微微佝僂著,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张桂兰快步迎上去,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慢点走,地上滑。”她伸手想接过网兜,姚学民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眼神闪烁。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是那样乾涩,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过话。
雨丝斜斜地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张桂兰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收了回来。
她闻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从丈夫身上散发出来,混合著雨水的潮湿,形成一种陌生的气息。
回家的路上,姚学民几乎没说话。
张桂兰几次想开口,问他身体怎么样,晚上想吃什么,却被丈夫沉默的侧脸堵了回去。
他的颧骨比住院前更加突出,眼窝深陷,目光始终盯著前方某处虚无的点。
姚学民突然停住脚步,盯著街边杂货铺的玻璃橱窗。
倒影里的自己面色青白,中山装领口別著的钢笔在阳光下泛著冷光。
那是前些年评上先进工作者时单位发的奖品,现在却像根钢钉钉在胸口。
“老姚,厂里说让你多休息两周再上班。”走到车辆厂家属院门口时,张桂兰终於忍不住说道。
姚学民“嗯”了一声,脚步没停。
家属院的水泥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著灰濛濛的天空。
几个邻居站在楼道口聊天,看见他们走过来,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到家了。”张桂兰轻声说。
到了家门口,姚学民在口袋里摸索钥匙。
张桂兰注意到他的手在抖,钥匙几次都没对准锁眼。
她轻轻接过钥匙,打开了门。
“你先坐著歇会儿,我去做饭。”张桂兰把伞支在门后,水珠顺著伞骨滴落,在地上匯成一小滩。
屋里比外面更暗,虽然是白天,但朝北的窗户透不进多少光。
张桂兰拉开电灯,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照出家具上薄薄的灰尘。
她在丈夫住院期间没怎么收拾家,现在有些懊恼。
厨房里,张桂兰把昨天蒸的米饭放进锅里重新加热,又炒了一盘土豆丝。
油热时溅起的油星烫到了她的手背,她没出声,只是用围裙擦了擦。
端著饭菜回到客厅时,她看见姚学民坐在书桌前,正在翻看他以前的笔记。
“先吃饭吧。”张桂兰把菜放在茶几上。
姚学民头也没抬,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你们先吃,我把这个看完。”
张桂兰站在那儿,手里还拿著筷子,屋里安静得能听见掛钟的滴答声。
他们结婚近十年,很少有“你们”和“我”这样的分別。
“老姚,”她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紧,“孩子们在姥姥家,今天就咱俩。”
姚学民的手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铅笔。
他转过身来,眼神却像是穿过张桂兰,看向她身后的某个地方,“哦,对,我忘了。”
那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姚学民机械地咀嚼著,眼睛盯著碗里的米饭,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张桂兰给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他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土豆丝和米饭混在一起,被一同送入口中。
“晚上要不要把被子换换?这几天老下雨,有点潮。”
“隨便。”
张桂兰放下碗,陶瓷碰到桌面的声音让姚学民终於抬起了头。
他们四目相对,张桂兰在丈夫眼里看到一种陌生的空洞。
窗外的雨声变得明显起来,滴答滴答地敲打著窗台。
“我去洗碗。”姚学民站起来,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水声停了,姚学民没有回到客厅。
张桂兰起身走到书房门口,看见他又坐在了书桌前。
檯灯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老姚,“张桂兰靠在门框上,“把药吃了吧?”
“知道啦。”姚学民头也不回。
“明天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他们想你了。”
“过几天吧。”
张桂兰感到一阵无力,她想起邻居刘婶说的话:“桂兰啊,男人得了这种病,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得耐心点。”
当时她还装著信心满满的样子,说她和老姚感情好,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现在,那道坎就横在他们之间,看不见却真实存在。
夜里,张桂兰醒来发现身边空著,她摸黑起床,看见书房亮著灯。
推开门,姚学民正在笔记本上写著什么,听见声音猛地合上本子。
“怎么不睡觉?”张桂兰问。
“睡不著,你先睡吧。”
张桂兰走近,看见桌上摊著的不只是工作笔记,还有几张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隨便记点东西。”姚学民把信纸翻过来,背面朝上。
张桂兰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老姚,我是你妻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
姚学民看著她,眼神复杂。檯灯的光从他下方照上来,在脸上投下奇怪的阴影。“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张桂兰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
她扶著墙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