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马车来的很快,泠月将辞盈扶上马车,见辞盈一直垂着头,从一旁斟了杯茶递给辞盈:“主子,先喝杯茶。”辞盈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手指一点一点将杯壁攥紧。
泠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辞盈不常见,整个人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将头沉默地低下。
她坐得离辞盈近了一些,很轻地将辞盈的手攥住,表示自己在她身边。
辞盈对上泠月的眼神,轻轻饮了一口茶,其实已经品不出什么味道。
茶水顺着喉咙下去,辞盈的唇长久地碰着杯壁。
辞盈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谢怀瑾会死。
谢怀瑾那样的人,看着就像把生死都算透,辞盈想不到有一日她会需要面对谢怀瑾死亡的可能。
马车行驶着,闹市,然后是一片树林,随后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
辞盈被泠月扶着下来,马夫说:“小姐,到了,信上写的就是这处。”
宅子很安静,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辞盈看着紧闭的门,其实升起过退却的冲动,但她没有向后走一步,只是沉默了半晌后,一步一步上前,扣响了大门的门锁。
良久都没有人开门,泠月也走上来看,突然轻声“啊”了一声,然后用手打开上面的锁,直接推开了,门后是空荡的一片,但隐约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辞盈带着泠月步入荒芜的一片,走过长廊,转角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烛一。
烛一一声“夫人”尚未出口,就强硬地扭转成了“辞盈小姐”。
隔得那样远,草药味已经涌入辞盈的鼻腔,但还没有挂白布,人应该还活着。
辞盈一时间不知道喜还是悲,左右只有沉默的一片。
她眼眸颤了一下,轻声问烛一:“他怎么样了?”
这次换做烛一沉默了,就在这时,拐角突然又走过来一人,见到辞盈,眼睛睁大了一些,是烛二。
辞盈看着两张一样的脸,上面是不同的表情。
烛二比烛一坦诚一些,声音轻了些:“夫人来看公子的吗?”
辞盈没有否认的必要,推开两个人想自己进去。
烛一烛二都没有伸手拦,只将泠月拦了下来,泠月看见烛一烛二哪里不知道辞盈是为何而来,转身看向烛一烛二想为辞盈多打听一些:“很严重吗?”
烛二点头,眼神却看着辞盈进去的方向。
烛一垂眸,但良久之后也“嗯”了一声。
泠月也看向屋内,辞盈越过院子,又是长廊,然后手很轻地推开了一扇门,泠月见辞盈踌躇了一会,但几瞬后,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草药味比外间浓郁千百倍,辞盈踏入其中,只感觉整个人都泡在药罐子里,一颗心也是,她眼眸颤抖地望向床榻边,纱布是很浅的灰色,风将其扬起来些,她看见绰约的人影。
青年正在昏睡。
房间里的药味已经浓郁到辞盈想要掩住口鼻,她向前一步,不知怎么眼泪就落了下来,明明她都还没有见到那个人,但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
门在她身后被风吹上,辞盈这才发现房间很暗,只远处的桌上燃着一盏灯,是油灯,噼里啪啦的,像太阳光照开云层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停在了青年的床前。
淡淡的血腥味从床榻间传来,纱帘摆动间,辞盈得以看见青年瘦削苍白的脸,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唇平直苍白,脖颈和手腕间都有大片扎针的痕迹,乌青惨白的一片。
这样的谢怀瑾,辞盈见过一次。
上次全身染满血,这一次看不见一丝血,却处处都是血的味道。
辞盈安静在青年床边坐了下来,她凝视着青年苍白的脸,有些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了。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她当时都觉得她们就该死生不复往来,现在却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青年转醒的时候,辞盈正看着青年手腕间交错的疤痕。
有深有浅,一条一条交错着,像蛛网一般。
辞盈安静了许久,抬起眼,就看向青年正看着她。
他好似觉得是梦,但即便在梦中,谢怀瑾也只是沉默地看着辞盈。
辞盈也没有说话,大抵安静是会传染的。
好似确定了真的是梦,谢怀瑾长久地看着辞盈,他不觉得消息能传到辞盈耳中,于是梦中看得贪婪,半晌后,他闭上了眼,满足于这个梦。
辞盈不明白谢怀瑾在想什么,于是主动开口了,她说:“谢怀瑾,你很不想活吗?”
少女平淡的声音传入谢怀瑾耳中,他缓慢地睁开眼,手指变得僵硬。
辞盈对上青年看过来的眼,在中她看见了讶异和沉默。
嗯,只有讶异和沉默。
然后是逃避,谢怀瑾半垂着眼眸,只看着辞盈垂下的手。
辞盈鲜少看见谢怀瑾这般模样,认真看了良久,轻声问:“你也觉得不好是吗?”
青年咳嗽起来,言语之中有淡淡的辩解:“我没有。”
他没有想用自己的病逼她回来。
辞盈不知道怎么听懂了,她看着咳嗽不止的人,从一旁端了药坐在床边:“嗯。”
辞盈喂药很熟练,从前小姐病时,都是由她照顾的。
喂了两口,青年就翻身呕吐起来,辞盈的手上都是药汁,药汁还是温热的,谢怀瑾躬身久久未起来,狼狈地垂上眼。
辞盈轻轻拍着他的背,心中不知道什么感觉。
她好似也没见过谢怀瑾如此狼狈的模样。
下雨的时候夜空中的月亮会淋雨吗,谢怀瑾像一轮被雨水腐蚀的残月。
辞盈安静地看着他躬下的背,手上的药汁也沉默地淌下去。
青年嘶哑的声音传来,很轻,像是窗台边花盆里的花瓣被风吹动的幅度。
“辞盈,走吧。”
很轻,以至于辞盈回味了两遍才听出来是哪几个字,她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青年的背颤抖着,像花骨朵上蝶翼颤动的蝴蝶。
辞盈看着青年弓起的身体,轻声说:“谢怀瑾,小姐和夫人都变成一座坟了,我不想你再变成另一座坟。”
她极少如此坦然,或许是现在谢怀瑾太虚弱,那些始终横在她们之间的戒备在某一刻被悄然放下,房间内一时变得寂静,谢怀瑾的声音像风一样轻:“人总是会变成一座坟的。”
辞盈凝视着谢怀瑾的倔强,她好像应该生气,但好像一点都没生气。
人在有一些时候总是懒得计较。
从前无能为力时,辞盈懒得计较,因为计较了也不能怎么样。
如此谢怀瑾垂垂危矣,病骨支离,辞盈还是懒得计较,因为不知道计较了又能怎么样,凶恶地诅咒谢怀瑾明日就病死吗,辞盈脑中冒出这个想法时唇角甚至勾了勾。
谢怀瑾又呕吐了起来,他似乎刚才就极力在忍耐,如今实在忍不住了。
然后辞盈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虽然辞盈猜到了很严重,但真的看见这样的场景她脑子里还是空白了一瞬,她下意识扶住谢怀瑾。
感受到辞盈的手,谢怀瑾整个身体僵硬起来。
见他没有再呕吐,辞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洁白的帕子上立刻血红的一片,辞盈隔着帕子都能感受到血的黏腻,她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一瞬,轻声道:“一直这样吗?”
谢怀瑾不言,他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愿意拿自己的病再换得多一分关注。
辞盈将人扶起来,将脏了的手帕放到一旁的水盆中,从里面换出一方干净的毛巾,背对着谢怀瑾时,她的手才不住地颤抖,阳光顺着窗台照进来*,明明很炙热,辞盈却感受到了一丝冷意。
擦干净手后,她回身看着谢怀瑾。
她来之前心里闪过了无数问题,但看见这个人全都化为无言的沉默,辞盈走上前,轻声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怀瑾安静良久后说:“没有。”
辞盈眼眸半垂下去,轻声问:“谢怀瑾,我是不是又心软了?”
这一句话让青年苍白的唇僵硬,他用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
是从这里开始辞盈觉得谢怀瑾变了。
从前谢怀瑾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她没有坐下来,只是像一开始一样站在床边,轻轻看着谢怀瑾,她甚至不再想喊他的名字。
疲倦缓慢地从心中升起,却又和从前的不太一样。
辞盈轻声问谢怀瑾:“真的要我走吗?”
谢怀瑾垂着眸,却再说不出刚才的话。
浓郁的药味滚在辞盈鼻间,辞盈闻着有些呼吸不过来,她看着沉默的谢怀瑾,又想起了从前,记忆中他们总是如此,压抑,沉默。
实在呼吸不过来,辞盈准备走。
转身那一刻,青年却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他的眼神,却没有打算停下,起码这个房间她有些站不住了,鼻腔中浓郁的药味无时无刻提醒着她面前的人性命垂危,辞盈受不住,她起码要去推开一扇窗户。
谢怀瑾却以为她要走了,眼眸颤动了一下,唇轻张了一下,但彻底嘶哑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谢怀瑾就慢慢闭上了嘴。
唇色苍白,上面是一双沉默的眼,病痛将他的一切渲染得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带着曾经的光泽。
但最后,看着辞盈远去的背影,谢怀瑾手指抬起又放下,眼眸也缓缓垂上。
他其实未想到她会来看他。
如果他知道的话,大抵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也不。
或许会更狼狈。
谢怀瑾体验中一生难以体验的感觉,不知为何唇角蔓延开笑意,只是有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