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假作真时,真亦是假
第217章 假作真时,真亦是假太上皇景寧帝移驾天寧禪寺西园行宫,略作休整后,便传旨召见姜念、林如海二人。之所以先召见二人,盖因一个是他青睞的民间孙子,又总掌扬州接驾事宜,另一个则是他的亲信臣子。
內侍引著姜念、林如海前往內殿,见行宫內古柏森森,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噹作响。
至內殿,见景寧帝端坐紫檀榻上,已换了一身石青色常服。
姜念、林如海忙行三跪九叩大礼,口称“恭请太上皇圣安”。
景寧帝抬手命起,没有先问姜念近期整顿两淮盐政的情况,而是先向林如海问道:“朕细览过你前番奏摺,言道沉疴入骨,元气大伤,恳乞解职。怎的如今竟大好了?”
林如海偷眼瞥了瞥姜念,躬身答道:“回太上皇,此事多赖姜大人。若非姜大人及时从苏州请来一位苏天士神医,精心为臣诊治,只怕臣已……亡故了。”说著声音微颤,想起了病重时的凶险。
景寧帝眉梢一挑:“哦?苏州竟有这等神医?”
林如海遂介绍了一番苏天士,景寧帝越听越好奇,甚至具体问到了苏天士如何诊脉用药,如何妙手回春。
姜念察言观色,奏道:“臣本欲保举苏天士入太医院,好为太上皇调养圣体。奈何他自称乡野郎中,不堪大用,更愿在苏州悬壶济世。加之臣思及太上皇身边太医如云,不该擅自请民间郎中为太上皇调养,故未敢强留。”
景寧帝沉吟了一会儿,道:“既如此,你便遣快马赴苏州,將此人请来为朕诊治。”
姜念跪倒在地:“太上皇圣体贵重,臣恐苏天士若诊治无效,甚或有碍圣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无妨。”景寧帝摆手道,“朕不会因此怪罪於你。”
接下来景寧帝才问起了姜念近期整顿两淮盐政之事……
……
……
景寧帝於未时二刻驾临天寧禪寺码头,一个时辰后,至申时二刻,虽未放晴,蒙蒙烟雨却已住了。天光透过云层,將行宫內的石板路映得泛著青光。
景寧帝兴致颇佳,不顾舟车劳顿,决意即刻游览天寧禪寺这座古剎。
戴权忙要命人备鑾驾,却被景寧帝摆手止住:“朕要步行。”
忠顺亲王、袁晳、袁歷等皇亲,姜念、林如海等臣工,並天寧禪寺住持寂澄,皆紧隨其后。
一行人穿过山门,早有一眾僧人分列两侧,手持香法器,口诵“南无阿弥陀佛”,梵音阵阵,与香炉中升腾的青烟交融,恍若仙境。
行至大雄宝殿前,见殿宇巍峨,匾额上有“大雄宝殿”四个金字,殿门两侧楹联写道:“万法皆空明佛性,一尘不染证禪心”。
景寧帝驻足细看,微微頷首。
住持寂澄躬身道:“请太上皇入內礼佛。”
入得殿来,三世佛金身庄严,居中释迦牟尼佛低眉垂目,两侧药师佛、阿弥陀佛各具妙相。十八罗汉分列左右,或怒目圆睁,或慈眉善目,栩栩如生。香案上供著时鲜果,长明灯焰影摇红。
小沙弥奉上三炷龙涎香,景寧帝接过,就著长明灯点燃。香头一点红星,渐渐腾起裊裊青烟,在殿內盘旋上升。
景寧帝双手捧香高举过顶,肃立佛前,却不跪拜,只合十默祷。殿內寂然,唯闻香火轻微噼啪之声。
“一佑我大庆国泰民安;二佑我景寧圣体康安……“
这祷词轻微,站在人群中的姜念听不真切,只是瞧著景寧帝的白髮在佛前香雾中若隱若现,面容身形皆显出苍老之態。
祷毕,景寧帝將香插在炉中,三缕青烟纠缠著升向殿顶。
景寧帝转向住持寂澄,问道:“这佛像金身,可是朕十八年前来时新塑的?”
寂澄双手合十答道:“回太上皇,正是十八年前圣驾南巡时敕造。近日钦差姜大人命人重新贴金,如今光彩更胜往昔。”
景寧帝目光扫向姜念,微微点头,隨即对寂澄道:“朕知晓天寧禪寺求籤最是灵验。十八年前南巡时曾在此求得一签,后来竟应验。今日既来,不可不再求一支。”
寂澄依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太上皇圣明。敝寺观音阁的签文,向来最为信眾推崇。”
说罢引著景寧帝来至观音阁前,但见一尊白玉观音像端坐莲台,法相庄严,案上紫檀签筒油光发亮,显是常年被人摩挲。
此前的元宵夜,姜念曾与林黛玉、沈传恩、鱼照影来此抽籤,当时解签的是个鬚眉皆白的老和尚。
然眼下,那位老和尚並不在此,此番由住持寂澄亲自解签。
景寧帝净手焚香后,接过寂澄奉上的签筒。签筒泛著紫光,筒身雕著莲纹样。
景寧帝闭目默祷片刻,手腕轻抖,一支竹籤“啪”地落地。
寂澄拾起竹籤,取来签帖,细看后忽然喜形於色:“恭喜太上皇,此乃第九十九签,上上大吉!”
景寧帝闻言,接过签贴,见贴上写著:“云间青鸟报佳音,九转丹成寿比岑。莫道桑榆晚景近,蟠桃会上有知音。”
寂澄解签道:“此签主长寿安康。『云间青鸟』乃西王母使者;『九转丹』是道家长生药;『蟠桃会』乃天界盛宴,吃了蟠桃可延年益寿。此签分明是说太上皇福寿绵长,更胜南山。”
景寧帝听罢,龙顏大悦。
站在景寧帝身后的袁歷,忙趁机道:“皇祖父洪福齐天,自当福寿绵长!”
景寧帝转头慈爱地看了眼袁歷,隨即將签贴反覆细看,又將竹籤並签贴都收下了。
姜念神色恭敬地侍立一旁,默不作声。
他可是知道,这求籤是假的。住持寂澄因怕景寧帝抽到凶签,因而对竹籤与签贴作过手脚。
可谓假作了真!
景寧帝求得甚合心意的吉签后,兴致愈浓,忽对皇长孙袁晳笑道:“皙儿也来求一支。”
袁晳今年已经年过三十了,眉目间自带著三分英气,闻言忙上前行礼:“孙儿遵旨。”
已被秘密立储的袁歷站在一旁,心中暗嘆:“唉,皇祖父心中,终究还是更喜袁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含笑看著。
袁晳净手焚香,接过签筒轻轻一摇,一支竹籤应声落地。
寂澄拾起竹籤,取来签贴一看,眉开眼笑:“恭喜,此乃第八十八签,上上大吉!”
景寧帝、袁晳见签贴上写道:“松鹤延年福寿长,金玉满堂庆安康。若问平生安稳处,南山北斗日月长。”
寂澄解签道:“『松鹤』喻长寿、坚韧;“延年福寿长”指健康长寿、福泽绵长;『金玉满堂』指財富丰盈、家境殷实;『庆安康』指平安健康;『南山北斗日月长』,喻长寿如南山,尊贵如北斗恆久。”
景寧帝拍了一下袁晳的肩膀,笑道:“好!能平安长寿,尊贵恆久,便已是难得了!”
其实,景寧帝本有意让他最喜爱的皇孙袁晳继承大统,却又认为不该这么做,恐引起大乱。他如今对袁晳最大的希望,就是这位皇长孙能平安长寿,尊贵恆久,而不要在他驾崩后遭到迫害。
袁晳谦逊地低了低头。
姜念忽觉得好笑,心中暗道:“袁晳这签贴用在景寧帝身上也適合。寂澄这个住持,倒是擅长在抽籤上作假討好景寧帝。”
景寧帝又看向袁歷,笑道:“歷儿也来求一支罢。”
“孙儿遵旨!谢皇祖父!”
袁歷一脸敬色地上前,接过签筒时,竟有点心绪不寧。摇签时力道失了分寸,一支竹籤“噹啷”落地,声音有点刺耳。
寂澄拾起竹籤,取来签贴一看,面色骤变,心中惊疑:“这签筒分明已仔细拣选过,怎混入这等凶签?”
袁歷见寂澄神色有异,暗忖:“莫非是凶签?”
景寧帝也察觉到了寂澄的失態,蹙眉问道:“此签如何?”
寂澄快速转动著心思,若临时让袁歷重新抽籤,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如今之计,唯有巧妙地將这凶签强行解释为吉签了。
念及此,寂澄將签贴递给了景寧帝:“请太上皇过目。”
景寧帝接过签贴看了起来,只见签贴上写著:“夜半枯槐鸦影乱,秋风剑戟梦魂惊。劝君莫向危墙立,血染锦衣未肯晴。”
看罢,景寧帝不由眉头紧锁。
袁歷偷眼看了看签贴,只觉得此签贴上的二十八个字,似字字如刀,触目惊心。
“此签……如何?”景寧帝再次问道,声音已沉了下来。
“阿弥陀佛!”寂澄故作淡定状,“太上皇明鑑,此签看似凶险,实则暗藏玄机。『夜半枯槐』乃指子时修行;『秋风剑戟』喻斩断烦恼;而这『血染锦衣』……”说到这里,他提高了音量,“道门有『赤血化白乳』之说,这『血染锦衣』正应此典,喻这位皇孙將脱胎换骨,成就大器!”
景寧帝將信將疑:“『危墙』二字又作何解?”
寂澄依然不慌不忙:“《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危墙』便是警示这位皇孙莫著相。”
景寧帝神色稍霽,却仍追问:“依你之见,此签反是吉签?”
“千真万確!”寂澄合十道。
景寧帝听罢,心仍存疑,却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
这时,景寧帝无意中瞧见了侍立在人群中的姜念,心中不由起了一个念头:“是不是要叫袁易也来求一支签?”转而一想,“罢了!毕竟袁易尚未认祖归宗,还不属皇孙!”
景寧帝不知道,就在近两月前的元宵夜,姜念已在这天寧禪寺抽了一签。那一签,让那位鬚眉皆白的守签老和尚都惊嘆甚好,且说他解不得。
那一签便是:“天枢光转映瑶京,云中隱见五云城。不是仙家不是佛,气运周流意自明。”
待景寧帝转身走开,寂澄落在后面,悄悄抹了把额上冷汗,心中暗道:“奇哉怪哉!怎的混入了这等凶签?且恰被抽到?”
途经放生池,景寧帝忽见池中一尾金鲤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金光,又“扑通”落入水中。
景寧帝驻足观看,嘆道:“这鱼儿倒是自在。”说著转向寂澄,“这池中鱼有多少年了?”
寂澄答道:“最老的已近甲子。传说能见金龙鱼者,必得福报。”
景寧帝闻言,適才因袁歷抽到凶签造成的阴翳,消散了一些。
这日晚饭,景寧帝就在天寧禪寺用斋。忠顺亲王、袁晳、袁歷等皇亲,姜念、林如海等臣工,並住持寂澄陪侍左右。
但见住持室內陈设清雅,正中摆著一张八仙桌,桌上铺著桌布。虽说是素斋,却也摆了多道时令菜蔬,有“佛手金卷”、“罗汉斋”、“翡翠玉板”等精致素饌。
景寧帝端坐首位,心內尚有些沉鬱。方才袁歷求得的凶签,到底在圣心留下阴翳,虽因得见金鲤而消散了一些,然还是存了一些。毕竟袁歷既是他喜爱的皇孙,更是已秘密立储的下一代大庆天子。
住持寂澄察言观色,亲自捧上一盏茶,笑道:“此茶乃老衲珍藏,采自寺后三株古茶树。说来也奇,这茶树逢圣驾南巡,今年格外旺盛。”
景寧帝接过茶盏,见茶汤清亮,香气沁人,略啜一口,眉头稍展:“果然好茶。”
寂澄又道:“太上皇有所不知,今日斋宴所用菜蔬,多是寺中菜园所產。今年菜园里的瓜果也都长得格外旺盛,老衲原以为是佛力加持,如今想来,竟是预兆圣驾將至。”
姜念见状,心中暗道这住持寂澄奉承的功夫不小。
景寧帝展顏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此时小沙弥捧上一盘“素烧鹅”,寂澄亲自布菜:“此物虽形似荤腥,实则是用豆腐衣裹著香菇笋丁製成。当年先师曾言,此菜最合养生之道,尤其利於延年益寿。”
景寧帝听得“延年益寿”四字,龙顏大悦,连尝数筷。
袁歷趁机道:“皇祖父素来康健,孙儿还等著给您办百岁寿宴呢。”
景寧帝开怀大笑:“好个伶俐的歷儿!”
斋宴气氛不知不觉热络起来。
直至酉时六刻方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