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两百八十章:三十六人戴孝死谏。死
第350章 两百八十章:三十六人戴孝死谏。死谏。那就死吧。就在渭南君的寿宴上,孟家家主孟暗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竹简。
先请西家老家主西地签署氏名,然后是父亲孟华,第三位则是宴会主人渭南君蹇见。
渭南君蹇见签名时笔锋微微颤抖,能排在孟华、西地两人后面第三个署名,在他看来是极为荣幸之事。
他知道,这是他为宴会幌子和主动站队的结果,二者缺一不可。
席间不少人或明里或暗里向蹇见投来羡慕眼神,向直挺挺站着处于尴尬境地的王宽投去玩味眼神。
按照地位,当下第三个署名的人该是王宽才是。
观孟暗步履,诸多氏族之主都以为孟家主会让在场所有人都署完名后,让王宽最后一个署名,打压王氏到底。
就连面色难看,假意愤怒的王宽也是如此想的。
孟暗笑着自渭南君手上接过毛笔,微微欠首致意,对又是长者又是主家的渭南君表达敬意。
年岁长于孟暗,地位不如孟暗的渭南君蹇见慈祥笑着,欠首回礼,动作幅度比孟暗还要大。
孟家主脚步轻抬,一步一顿。
极为顺畅,自然地走到了王宽身边。一手托竹简,一手递毛笔,温声说道:
“王兄,请。”
打压王氏,让王氏认清自己。递出台阶,让王氏顺利走下。恩威并施,这就是孟、西两家的手段。
老秦贵族求的是安稳长存,要的是源远流长。而不是像那些把脑袋别在腰间革带上的武将,天天想着打打杀杀,你死我活。
王宽微愣,从脸面到心间。
他扭头看孟华。
老人一脸和蔼地点点头,道:
“王小子,签吧。”
偏首看西地。
老将大手一挥,满脸不耐烦地说:
“老夫第一个签,你还怕甚?王上要杀人也是杀老夫,签吧。”
第一次如此直观察觉到老秦贵族间回护之情的王宽,心中闪过一丝犹豫。
这犹豫只闪过一瞬,其心便再度变得比坚石还要坚。
他推开孟暗的手,对着孟华、西地微微下拜,坚定地道:
“孟公,西公,小子不签。”
转过身,面对一众氏族之主,王宽一脸恳切地道:
“宽请诸位兄弟,叔伯,也不要签。
“我等乃是秦臣,王上乃是秦君。
“前次王上罢官换贱人上位,是王上无理。
“我等还击情有可原,理所当然。
“今次赵太后赴雍城为先王守灵,此事是赵太后亲口承认,王上占了名分,占了道理。
“而我等在王上明言再言者戮杀的情形下,再行逼迫之举。迫使王上依照我等意愿行事,迫使王上接回赵太后。
“君无戏言,王上若是杀人,这后果无需多说。
“就是王上不杀,王上也不会为我等所迫接回赵太后,我等共上奏章的最后结局就是无事发生。”
“不见得吧?”堂下,头顶微谢的吕氏之主皱起眉头,仗着年岁比王宽长而沉声说道:“孟公、西公所言在情在理,贤侄此言却无情无理,乃是无端之话。”
王宽主动行礼,声音更大了些:
“宽所言,绝非无礼臆测。
“请各位仔细想想。若王上真为我等所迫而朝令夕改,接回太后。如此一来,王上会是什么下场?
“颜面尽失,威严大损,大权将为太后所掌。
“二次被我等逼迫的王上,自身也将成为我等之傀儡。
“王上将从此坐不稳王位!”
顿语,片刻后,王宽压低嗓音:
“上一个母亲掌权的秦君,是昭襄王。上一个为世家逼迫的秦君,是孝公。
“猝然暴毙的宣太后,百年以前渭水的鲜红,这教训还不够血淋淋吗?
“诸君莫要忘了,白,可是就亡在今王的手中啊!”
此话一落,在场中人有一个算一个,面色皆有变化。
白氏,曾与孟氏,西氏,共为老秦贵族代表,合称为孟西白。
从前像如此重大的场合,白氏必和孟氏、西氏一样。
必然在场,必然为引领者。
往事一去不复返。
草滩刑场上的白氏血,已然干涸,变为黑色。
孟老家主眉梢略挑,那双清明异常的老眼中真真切切地闪过一丝愤怒。
他不认同王宽的话,也不认为王宽是真心为老秦贵族着想。
今日宴席上聚集绝大部分老秦贵族之主,在座所有人联名上书,王上敢把所有人都杀了?不怕秦国大乱吗?
秦君骨子里流着疯癫的血,不是流着愚蠢的血!
白氏之死,是白氏咎由自取!谁让白氏要跟着吕不韦造反呢?谋反者哪有不死的呢?
孟老家主认定,王宽这一番话就是在危言耸听,就是在和他们争夺在老秦贵族的话语权。
他和西地说联名上书,王宽说静待发展不上书。
若最后结局真是按照王宽说的来,那王宽就是压着孟、西两氏代表老秦贵族做下决定,崛起之势再难压制。
孟老家主思考完,深深出了口长气。
既然这王宽如此不懂事,那就怪不得他强压了。
“我儿。”孟华重重一点鸩杖,冷冷地道:“王大人不署,那便罢了,拿给李大人署便是。”
孟暗口中的李大人,乃是坐在王宽下位的李忠。李忠氏族在老秦贵族中只处于中游,之所以能坐在前列,是因为李忠和李崇祖上是同一人。
在李崇被封为陇西侯,就封陇西以后,老秦贵族中的李氏就水涨船高,李忠所坐位置也靠前了八位。
自己知道自己的李忠苦笑着站起,对一眼就能看出正在愤怒的孟华拱手:
“孟公当面,哪有大人。”
接过孟暗递过来的毛笔,小声道了“谢”。
李忠悬笔在竹简上面“蹇见”文字的下方空白处,迟迟无法下笔。
他知道这是孟氏、王氏之争,他也知道他此刻表现已经让孟老家主不满了,但他真心觉得王家主王宽说的有道理啊。
这么逼迫王上,不好吧?
王宽一脸急色,适时说道:
“李兄不能署啊!
“当今王上绝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啊!
“我等如此行径,于王上而言和吕不韦无异啊!王上先将我等比做吕不韦,后又说再言太后事者戮而杀之。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了啊!”
“当啷”一声响,西地猛砸铜樽在地,如一头年迈威还在的老虎一般厉喝:
“王宽!乃公忍你很久了!你这厮胆小如鼠不敢署名,莫蛊惑诸君!”
“西公,宽”王宽辩解。
“聒噪!”暴躁的西地打断其言语,指着自己鼻子,其言掷地有声:“连乃公这个对谋略不甚懂的武将都听明白了,王上放逐太后若是不管不问,下一个被放逐的就是我们!我们不是在逼迫王上,是在自救!”
“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孟华拾一个梅子,慢放入口,一边咀嚼一边说:“人越多,越安全。上一次我们依法怠政,做事的人皆乃小辈,在座之人没有亲赴者。王上连我们家族中的人都不敢尽杀,怎敢把我们这些家主都杀了呢?”
眯起老眼,声音变得阴恻恻:
“有一点王大人说的不错,王上确有不杀我们却也不接回太后的可能。
“但如此,也比当下要强。
“我们表达了我们的态度,告诉秦政我们老秦贵族不是任他搓扁捏圆的。
“秦国是他秦政的秦国,也是我们老秦贵族的秦国,不是甚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是秦君,是秦国之主。
“我们是秦臣,可也是秦国之主!
“任事态发展,对赵太后被囚于雍城不闻不问,最喜者便是王上,这对王上最为有利。
“诸君,阳泉君今日可没有到场啊。
“为何?
“不就是因为太后为王上所囚,王上威严大涨,阳泉君因此动摇了吗?
“王大人,你身为老秦贵族,和我等站在一起,计出却是为王上。
“莫非,你长了三只耳?”
王宽大惊:
“孟公,小子绝无”
“说笑,说笑罢了。”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的孟华举起右手手掌,微微下压,以动作制止王宽言语,换上一脸慈和,对众人说道:“除了王大人,诸君还有不愿署名者乎?”
无人应声。
这一日,满宴三十七人。
除王宽一人外,三十六人尽署名。
同日,阳泉君府邸。
阳泉君芈宸时不时看一眼窗外,从天明看到天黑。
在其对面,长安君嬴成蟜把玩着一个铁丝,将这根长铁丝一圈一圈缠绕在左手食指上再取下来。
“马上子时了。”芈宸看一眼不知道又在鼓捣什么奇技淫巧的嬴成蟜,叹口气:“君侯还不回宫吗?”
嬴成蟜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按在螺旋状铁丝两端,两指用力一压,铁丝消失在其指间。两指松开,铁丝成扁状。
[怎么才能回弹呢?]嬴成蟜想着,将扁扁的铁片按在桌案上:
“回。”
待了一下午的嬴成蟜离开了。
芈宸看着那个一圈一圈的圆扁铁片,捡起来,举在眼前盯着看。
“弹簧?”问过嬴成蟜在鼓弄甚的芈宸喃喃自语:“这是此子现编出来的词吧?他是想告诉我,我要是有异动,就会像这铁丝一样被按扁吗?那他为甚要把这铁丝缠起来?”
思考片刻,思考不明白的阳泉君摇摇头,惨淡一笑:
“人老了,真是不中用。
“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吓得动不敢动,门不敢出。
“太后啊,你看错人了啊。”
他口中的太后,是华阳太后芈不鸣。
三日之后,芈宸才知道,华阳太后没有看错人。
三日之后。
中宫,信宫前殿。
今日,艳阳高照。
炎炎烈日炙烤着信宫前殿广场的青石地面。
热浪蒸腾而起,连空气都在扭曲。
林木间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却压不住宫门前那一片肃杀之气。
孟华整理着素麻丧服的衣襟,白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之下。
他抬手,擦擦额头的汗珠,却始终保持着挺直的姿态,仿佛烈日也不能让他弯下脊梁。
在他身边。
老友西地,一身戎装,也是人群中唯一的一身戎装。
在他身后。
数十名老秦贵族同样身着孝服,手持竹简,跪伏在滚烫的石阶上。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却无人抬手擦拭。
“王上!”孟华声音洪亮如钟,穿透了燥热的空气,比青壮年声音还要洪亮:“臣等三十六人,联名上奏!太后乃王上生母,今幽居雍城,不合礼法!”
他双手高举竹简,阳光在简牍上投下刺眼的反光,汗水已经将老人的后背浸得透亮。
素麻丧服紧贴在身上,却丝毫不减其威严。
“天下人皆言王上至孝,岂能坐视生母受苦?”西地紧接着开口,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臣等不忍见秦国蒙羞,故冒死进谏!”
殿内,嬴政端坐王座,玄色冕服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透过文武百官,再透过敞开的殿门,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跪在烈日下的身影。
秦王政看不到老秦贵族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看不到老秦贵族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这一切,秦王政都能想象到,且无比确定自己所想象的正是现实。
“寡人早已明令。”秦王政的声音比渭南君寿宴上的冰鉴更冷:“再有敢言太后事者,戮而杀之,蒺藜其背。”
年轻君王的声音传到广场上时,经过了五名宦官传递。
为首的孟华闻言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腰杆。
汗水顺着他的皱纹滑落,却浇不灭眼中的执着:
“王上明鉴!
“臣等非为抗旨,实为尽忠!
“孝乃人伦之本,王上若执意如此,恐伤天下士人之心啊!”
他的语气诚恳,字字掷地有声,仿佛真的是在为秦国社稷着想。
但那双眼睛却始终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正是如此。”西地接口道,声音因为炎热而有些沙哑:“先王在世时,最重孝道。王上难道要违背先王教诲吗?”
二人的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每一句都在讲孝道,讲礼法,讲先王遗训。
但每一句话背后,都是不容置疑的傲慢。仿佛他们才是秦国的真正主人,而秦王政,不过是个需要教导的晚辈。
五个宦官接力高喊,将孟华、西地之言传到殿宇之内,最后由行玺符令事赵高复述与秦王听。
满朝文武静默。
长安君嬴成蟜仰头,紧紧盯着兄长的眼睛,目中杀意炽盛而强烈。
荀门已至咸阳城。
赵高复述没完,汹涌澎湃的合音自殿外而至,有如一场大海啸。
“臣等死谏!请王上迎回太后!”
“臣等死谏!请王上迎回太后!”
“臣等死谏!请王上迎回太后!”
“……”
言语不断,喝音不止。
无需宦官接力传话,群臣听得清清楚楚,秦王政听得清清楚楚。
“死,谏。”秦王政一字一顿,用平常声音说出这两字,却无人听闻。
殿外海啸铺天盖地,仍在冲击着大殿。淹没了秦王政第一句言语后,又淹没了第二句言语:
“那就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