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后方(二)
第525章 后方(二)初夏的西湖乡(今俄勒冈州莱克奥斯韦戈市,波特兰以南八公里)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田野里麦浪翻滚,一片金黄,预示著即將到来的丰收。
清晨,胜五郎小心地將一罐白砂放在牛车的软垫,並用麵粉袋稍稍將其压住,以免牛车走动时滚落。
那身粗布短褂下的肩膀比四年前宽了整整一圈,曾经瘦骨嶙峋的胸膛如今厚实有力,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再不见当年的怯懦,唯有眼角那道浅疤还留著长崎岁月的痕跡。
他亲昵地拍了拍身边温顺的耕牛“大黑”,这是他从邻居那里借来的,准备带著妻子和女儿去看望刚刚生產的妹妹。
“阿月,准备好了吗?”胜五郎用生硬的汉语朝屋里喊道。
他的妻子阿月从木屋里走出来,怀里抱著他们十个月大的女儿小。
这个温顺的契努克部落女子,是他去年用一袋麵粉和三斤猪肉从她父母手中换回来的。虽然语言不通,但朝夕相处中,他们发展出了一套独特的交流方式。
阿月穿著胜五郎特意为她订做的汉式衣裙,黑亮的长辫垂在肩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含著笑意。
“……好了。”阿月用刚学会没多久的汉语回答,小心地將女儿抱在怀里。
孩子正睁著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前面的耕牛,伸出小手试图想要摸一摸,但被母亲笑著將手给抓了回来。
“那我们就走吧。”胜五郎满意地点点头,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然后牵著牛绳,缓缓向邻村的妹妹家走去。
道路两旁是整齐的田垄,绿油油的玉米苗已有半人高,麦田也开始泛黄,土豆田里更是白点点。
远处,几户人家的烟囱里飘出裊裊炊烟,与晨雾交融在一起。
“嗯,今年又是一个好光景!”胜五郎脸上带著几分满足和期待。
四年前,他带著妹妹小夜子踏上这片土地时,何曾想过能有现在的安稳和充实?
四年拓殖服役期间,他伐木、开荒、修渠,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
儘管很辛苦,但因为能天天吃饱饭,他的身体反而一天天强壮起来。
去年拓殖期满时,政府果然如约授予他四十亩良田的地契,还分了一栋旧的木屋。
更令他感动的是,乡里还主动向他提供了农信社贷款,让他得以购买必要的农资器具和粮种。
村里的农事员还为他讲解了各种作物的种植收益。
“五郎啊,你这片地靠近水源,適合种小麦。”农事员指著他的地块说,“河谷北边的那块地更適合种大麦,县里建了一家啤酒厂,到时候可以换不少现钱。另外,多样化种植,也能稍稍降低风险。”
这种被官府当人的感觉,是胜五郎在日本时从未体验过的。
在那里,农人只是武士老爷们的践踏对象,没有任何话语权。
牛车吱呀呀地前行,约莫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邻村一栋整洁的农舍前。
这是妹妹小夜子的家,她的丈夫李大谷是五年前从山东收拢的移民,比胜五郎早一年来到新洲。
远远地,胜五郎就看见妹夫李大谷站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时木屑纷飞,却半点没溅到旁边摇篮里的婴儿。
看见驾著牛车的胜五郎,李大谷怔了一下,隨即直起身擦了擦汗,粗声粗气地喊:“五郎来了!快进屋,你妹子正在熬煮鸡汤,咱们中午都沾沾荤腥!”
听到声响,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夜子一脸欢愉地跑了出来。
“哥哥!”小夜子欣喜地叫道,她的汉语已经相当流利。
虽然身形依然娇小,但面色红润健康,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弱可怜的小女孩。
“哥,看看我的孩子!”小夜子从摇篮里將孩子抱出来,炫耀般地递到胜五郎面前,“你看,这孩子再过几天就满月了,大谷说他长得像我!”
胜五郎小心翼翼地接过外甥,指尖碰到孩子温热的脸颊时,突然想起四年前在移民船上,小夜子却怯生生地攥著他的衣角,满眼的恐慌和害怕。
那时他总怕自己护不住妹妹,如今看著妹妹安稳幸福的模样,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想来,死去的爹娘可以瞑目了。
李大谷憨厚地在旁边看著,搓了搓手,朝妻子说道:“你先领五郎兄弟和阿月妹子到屋里坐著,俺去村上的供销社去赊一壶酒回来。”
说著,不待眾人回应,便大步朝村里走去。
小夜子热络地將哥哥和嫂子迎进了屋里,房內陈设简单却整洁,土坯墙上掛著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木桌上铺著小夜子亲手绣的桌布。
胜五郎將带来的礼物一一放在桌上,三尺的布、半袋新磨的麦粉、一罐白砂和两斤猪肉。
阿月跟在后面,从怀里掏出个用兽皮缝製的小荷包递给小夜子,里面塞了几颗漂亮的卵石,是她特意给未满月的孩子准备的。
小夜子从阿月的怀中接过小,怜爱地逗弄著:“小越长越漂亮了,眼睛像妈妈,又大又亮。”
说著,她从白砂罐里抠出一抹砂,餵到孩子的嘴里。
午餐十分丰盛:红烧鱼、玉米饼、土豆燉野味、几盘时令蔬菜、一大钵鲜美的鸡汤,还有一壶本地產的葡萄酒。
男人大口喝酒吃肉,女人抱著孩子温言细语,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胜五郎喝了两碗酒,酒意上涌,恍惚间想起当年在日本时,那些趾高气扬的武士老爷身佩长刀、足踏草履,端著酒壶畅饮一番后,是如何的肆意张扬。
他们会目不斜视走在尘土飞扬的村中小道上,但凡有平民无意中衝撞,或者避之不及,便会惹得他们拔刀而起,將人砍翻在地,然后便像无事人一般扬长而去。
“呵呵,那时的我们啊……”胜五郎的声音有些发颤,手中的酒碗微微晃动,“连看一眼武士老爷的脸都是罪过。他们的刀隨时可以出鞘,而我们的命,还不如田埂边的一株野草。”
他的目光越过窗欞,望向院中新栽的苹果树,月光在枝叶间流淌。
“可是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渐渐浮现出温暖的光彩,“谁也不敢隨意践踏我们的小命,更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们。这辈子,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是呀,俺们穷人在哪里都要受欺负。“李大谷將碗里的酒灌入嘴里,筷子夹起半截鱼乾,“而且,还吃不饱饭,冬天里也没地取暖。俺的一个姐姐,就是冬天里又冷又饿,死在了家里。嘿嘿,只有到了新华,俺们才活得真正像个人样了!”
“来,干了!”胜五郎端起酒碗跟李大谷碰了一下,“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我们的孩子也会越来越多,他们不会再挨饿,也不会再受冻。”
“嗯,干了!”李大谷將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今年这麦子长得好,估摸著一亩能收两石多。”李大谷掂起酒壶给胜五郎又倒了一碗,脸上带著几分兴奋,“俺和你妹子商量著,等夏收了换点钱就再买两只羊,冬閒时,再盖一间羊棚,每年多少可以卖点羊毛。”
“买羊?”胜五郎的筷子停住了,“大谷兄弟,我听说今年羊毛不好卖了,价格跌了好几角钱。我们村里有几家养羊的乡民抱怨,说那些羊毛商人一个劲地压价,声称北方的呢绒厂都不怎么收购羊毛了。”
“为啥?”李大谷诧异地看著他,“俺前些日子听俺村里的文书说,俺们跟西夷干仗了,这羊毛一时半会就不从西夷那边买了,那咱们新华羊毛价格在后面一定会涨起来。”
“大谷兄弟,我们跟西夷干仗,无法从他们那里买到羊毛,但也没办法將工厂里生產出来的呢绒布卖给他们呀!”胜五郎说道:“你想,这生產出来的货物都卖不出去,那他们还有必要收购那么多的羊毛吗?”
“嘶……”李大谷愣住了,“你还別说,真是这个理!听村里的文书说,北边的那些呢绒工厂每天都能生產出几百上千匹呢绒布,一年下来,那不得……那个好几万匹!俺们新华人少,就算一人买几匹,也无法將工厂里的呢绒布买完。这东西卖不出去了,確实就不需要继续採买羊毛,说不得还要关门歇业好些日子。”
“是呀,这打起仗来,对我们新华的影响还是蛮大的。”胜五郎点头说道:“要是这战事延长,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咱们老百姓造成伤害。”
“应该不会吧?”李大谷想了想,篤定地说道:“西夷距离俺们子午河专区还远著呢,肯定不会让他们打上门来。”
“但愿如此吧!”他和妹妹是经歷过岛原之乱的,知道战爭有多可怕。
要是西班牙人打过来……
这一切的美好,將会立时破灭。
“不过,俺发觉镇上的许多东西都涨价了。”李大谷端著酒碗,看著里面的酒液,苦笑道:“记得,去年的时候,一壶葡萄酒才三角钱,现在却涨到了三角八分钱。其他的酒水,像烧酒呀,啤酒呀,也都涨了不少,就连不少农具也涨了一点。”
胜五郎皱起眉头:“不只是酒水、农具,其他的像布、砂、皮具也都涨价了。我猜,这都是因为和西夷打仗的缘故。”
两个月前,新洲**共和国正式对西班牙宣战,军队南下进攻西属美洲领地。
虽然战事远在数千里外,但战爭的影响已经开始波及远在后方的琼江河谷。
小夜子抱著孩子轻轻地拍著,脸上带著忧虑:“咱们能打贏西夷吗?”
李大谷將碗里的酒水一口灌进嘴里:“咱们怎么会打不贏西夷?十年前,咱们新华就击败过他们,没道理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再输给他们!”
“前些日子,村里的文书不是给俺们读了朝廷的捷报文书嘛,官军已经打下了西夷的好几座城,俺们的炮船也將西夷给堵在家门口不敢出来。”
“俺们村里的民兵队长老丁,以前可是跟西夷见过仗的,说他们稀垮得紧,放几排枪,就把他们给打崩了。他还说,西夷的士兵还没俺们民兵厉害,面对面廝杀,也能將他们给干翻!”
小夜子听了,稍稍安心,但仍存有几分担忧:“可是市面上东西一直在涨价,要是仗打久了,日子会不会更难?”
胜五郎沉思片刻,道:“这打仗,一定会有饥荒。我觉得,要早做准备,多存些粮食。万一……只是万一有事,也能应付一阵子。”
李大谷听了,並不以为然:“那有什么万一?官府都说了,西夷不足为虑,待打上几场胜仗,他们自然会乖乖地向俺们新华认输服软。再说了,俺们这边每年打那么多粮食,哪里会少了吃食,还要专门囤积一些。”
“可是,我怕……”小夜子將怀中的婴儿抱得紧紧的。
“怕啥?”李大谷拍了拍胸脯,嗓门稍稍提高了一点,“前方有俺们的新华的官军顶著,后面有俺们老爷们保护,断不会让西夷来毁了这好日子!”
“俺们辛辛苦苦开荒种地,盖房子、生孩子,过上好日子才几年?谁要是想夺走这一切,俺肯定第一个不乐意!俺们每年农閒参加民兵训练,不就是为了护著这一切吗?”
胜五郎被妹夫的情绪感染,也颇为豪气地將碗里的酒水灌入嘴中:“大谷兄弟说的是,我五郎虽然不是武士,但也有几分血气。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的孩子,更是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好日子,我五郎也会跟著大伙以命相拼!”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