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敞亮人
第749章 敞亮人“嗯,有道理。”高应秋点了点头:“还有別的吗?”
“別的.”何孝魁茫然地抬起头,瞄了高应秋一眼。“副东家指的是?”
“就是他的籍贯、住址、身份、功名之类的。你有听他们说起过吗?”说完,高应秋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这……”何孝魁果然摇头。“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愚钝,没想过要打听这些。”
“那”高应秋沉吟片刻,“算了,他们见过你了。我还是找別人吧”
“找別人”何孝魁忐忑问道。“.干什么?”
“没什么,忙你的去吧。”高应秋显然不会跟何孝魁解释什么。说完这句,便转头朝著后院走去。
何孝魁垂著头,眼角的余光却死死追隨著高应秋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那青布门帘晃动了几下,终於静止不动,可他仍保持著僵立的姿势,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內心激烈的挣扎几乎要將他撕裂。怀里的银票似乎又变得滚烫起来,一会儿诱惑他留下,一会儿又警告他后患无穷。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推了一把,眼神一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朝著楼梯口迈出步子。可刚走出两步,门口悬掛的铜铃就“叮铃”一声脆响——有客人上门了。
何孝魁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僵住。他回头瞥了一眼门口进来的一个穿著半旧布衫的中年男子,又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楼梯。就在他咬咬牙,准备无视客人继续上楼时,柜檯后传来领班掌柜俞廷华严厉的呵斥:“嘿!你干嘛去?来客人了,还不赶紧招呼!”
何孝魁抓著楼梯扶手,转过头,脸上带著一种木然的固执,声音乾涩地对俞廷华说:“我上楼,找东家。”
俞廷华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个刚进门的客人,立刻判断出这只是寻常客人,不必惊动东家。便不耐烦地摆手:“这会儿上什么楼啊,先招呼客人。別磨蹭!”
何孝魁內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迎向客人。那客人倒是宽和,见状笑著朝何孝魁摆摆手:“小哥有事只管忙去,不必管我。”
说罢,那客人便径直走到俞廷华所在的柜檯,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当票。接著,他又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旧钱袋,哗啦一声在柜檯上倒出一小堆散碎的银子。“掌柜的,我来赎当。”
俞廷华见状,也懒得再理会何孝魁,立刻换上职业性的笑容,接过当票:“好嘞,客官稍等。”
何孝魁望著柜檯,又愣了片刻,最终还是吱嘎吱嘎地踩著木楼梯,朝著三楼去了。
俞廷华瞥了楼口一眼,微笑的脸上,略略地多了几道微蹙的皱纹。“客官,您这是散银,您若是用这个赎当,得交一成的火耗。”
“不是!”客人立刻表示抗议。“当初你们给我的,也是散银啊。”
俞廷华看了一眼当票,记述金额的位置上写著一两八钱银子,这说明,银行確实给过散银。“客官,这不一样。我们给您的散银都是从官锭上剪下来的,十足十的纹银。可您这散银,一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二这成色还不一样。”俞廷华眼睛尖,很快就拣选出两个成色特別糟的放到一边。“我们收了您这散银,可不是直接就用了,日后可是要拿进宫里熔成官锭才用的。”
“你们,这.”客人还想反驳。却被俞廷华给打断先一步打断了:“客官,我也不是第一天干这行了。我入行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家不收火耗。而且您看这儿,写得清楚。”俞廷华翻过当票,指著背面的一行说明文字道。“散银赎当,收一成火耗。您当初来的时候,我们肯定也是跟您说过的。”
客人想了想说:“也就是说,我若是能还官银,或者银票,这火耗也就不用给了?”
“是。”俞廷华点点头,將当票和客人的银钱一併推出柵栏。“您这当票还有半个月才到期,您不妨到那时候再用官银,或者银票还钱。”
“算了。”客人又把银钱推入窗口。“火耗就火耗吧,我那小本儿生意,一次也很难收到那么多现银。既然周转过来,能还就还了。”
“成。”俞廷华揽过银子,拿出小秤,转头喊道:“七十四號赎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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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值房位於三楼走廊的尽头。要过去,必须经过一个半开放的值房。这间值房由一个小雅间改造而成,唯一的桌子正对著走廊,桌后的人一开窗便能看见过往行人。
何孝魁走上三楼的时候,一个只有十来岁、脸上尚带著稚气的小宦官正坐在桌后,捧著一本话本小说看得入神。
这个小宦官原姓黄,净身之后,很幸运地被拨到了司礼监听用。当时,高时明还是炙手可热的內书堂少监掌司。见这小孩儿聪明,就给他改名为高承恩,並让他拜在高应秋的名下,认高应秋当乾爹。今年四月份,银行业务激增,总行根据高时明的请求,將高应秋调到正阳门支行任常务副东家,高承恩也就跟著高应秋一起,来正阳门支行给他的干爷爷做常驻侍应。
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沉重。何孝魁刚走近小值房,埋头看书的高承恩便头也不抬地出声叫住了他:“站住。干什么来的?”
何孝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凛,连忙停下脚步,躬身道:“回回小高公公,小的过去找东家说话。”
“嘖,废话!”高承恩抬起头,轻笑道,“上这层楼来的,哪个不是找东家的?我是问你,找东家做什么?”
何孝魁舔了舔略显乾涩的嘴唇,心臟怦怦直跳。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胸口揣钱的地方:“小的昨天去那个『欧罗巴商馆』送信,临走时,那里的洋人东主给了小的赏钱。小的觉得,怎么该跟东家说一声。”
“嗐!我当什么大事儿呢。”高承恩下意识地认为所谓的赏钱,不过是几分银子十几个铜钱。他重新靠回椅背,脸上顿时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不就是点赏钱吗?收了就收著唄。”
“这赏钱到底是託了银行的脸面才收著的。不跟东家说一声,心里过不去,拿著也不安生。”何孝魁笑道。
何孝魁这话说得漂亮,高承恩也没多想。隨口又问了一句:“你昨天收的赏钱,怎么今天才想起来说?”
“小高公公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下午,小的上来找东家。您分明告诉小的,东家出去了没回来,有事明天再说。”何孝魁有些庆幸,幸亏当时高时明没有回来,导致他只在交差的时候对高应秋使了小聪明,否则这会儿他连迴旋的余地都没了。
“唔”高承恩想了一下,訕訕一笑。“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
“那”何孝魁沿著走廊望过去。
“麻烦。”高承恩放下手里的话本小说,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接著走出小值房,领著何孝魁向著走廊尽头那间房门紧闭的行长值房走去。“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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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长值房內,高时明正伏案疾书,草擬条陈。他面前摊开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句,他时而停顿,时而划掉重写。涂改的墨跡几乎隨处可见。
难写,真难写。儘管已经有了腹稿,但真到落墨的时候还是字字艰难。
篤,篤,篤。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高时明的思绪。他停下笔,不悦地皱了皱眉。他迅速吹了吹纸上未乾的墨跡,小心地將草稿叠好,压在一本厚厚的帐簿底下。接著,他又隨手拿起另外一个帐本,隨手翻开,假装正在查阅:“谁?!”
高时明的文章写得不顺,只一个字便带了两分迁怒。高承恩很敏锐地听出这层慍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干爷爷,是何孝魁。他说自己昨天下午去西洋商馆送信,收了点赏钱,想过来跟您稟报一声。”
高时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的不耐烦简直要溢出窗框:“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说的?不用说了!”
“是!”门外的承恩应了一声,隨即转身,对著旁边一脸紧张的何孝魁耸了耸肩,挤眉弄眼地“哼”了一声。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就说吧。
何孝魁心里堵得慌,他既觉得自己可以就此揣著钱离开了,但就像老娘说的那样,二两银子到底不是小数,不得个准信,他还真不见得敢用。正犹豫著要不要直说自己得了二两银子的时候,高时明转念的声音突然从门缝间挤了出来:“还是让他进来吧。”
高承恩的鬼脸瞬间僵在脸上,他訕訕地眨眨眼,撇过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隨后推开行长值房的门,侧身撇嘴低声道:“进去吧。”
何孝魁的心猛地一跳,赶紧低头走了进去。
值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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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长值房內光线明亮,陈设雅致得仿佛透著读书人威严。何孝魁不敢抬头多看,快步越过靠窗的客座,走到高时明宽大的书案前,深深躬身。他没有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那两张被他揣得有些发潮的银票,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著,放到光洁的案面上。
“东主,”何孝魁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天小的去西洋商馆送信,临走的时候,那个借姓乌的洋人东主,给了小的两张银票,说是赏钱。小的昨天就想来孝敬东主,只可惜,一直等到店子关门,您老人家也没回来。”
高时明原本不甚在意,只准备隨口打发几句。但听到洋人一下子给了何孝魁“两张银票”,眼中顿时闪出意外的神色。他伸手拿起那两张银票,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二两?他们这么大方?”
何孝魁尽力挤出討好的笑容,语气里满是恭维:“小的当然不值当他们给二两赏钱。是银行的脸面大。小的心里明白,他们是看著您老的面子,才上赶著给小的厚赏。”
高时明听著这话,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放下银票,抬头笑望著何孝魁:“这二两银子,差不多能当你两个月的工钱了吧?”
“是,您老说的是。”何孝魁訥訥地点点头。
“这么多钱,你就”高时明拖长了尾音,“没想过自己留下?”
何孝魁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咬咬牙,抬起头,脸上努力做出坦诚又带著点惶恐的样子:“东主.说不想那是骗人的。可小的心里明白,小的就只是跑个腿送个信,哪里配得上这么多赏钱?就是硬拿著心里也不安生。”
高时明看著他这副模样,眼神里多了两分不易察觉的欣赏。他沉吟片刻,忽然伸出两根手指,从案上拈起其中一张银票,隔著书案递向何孝魁:“你倒是个敞亮人,我就喜欢敞亮人。这张,你自个儿留著吧。就当是我赏你的。”
何孝魁喜出望外,惊喜如同潮水瞬间衝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忐忑和阴霾。他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绽开笑容,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咚”地磕了一个响头:“多谢东主!多谢公公恩典!”
“好了,起来吧。”
何孝魁又重重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恭敬地从高时明手里接过了那张一两的银票,珍而重之地揣入怀中。
紧接著,高时明又把案上剩下的那张银票也拿起来,递向何孝魁:“这张,你也拿走。”
何孝魁一愣,看著再次递过来的银票,心臟狂跳起来!他还以为东主一高兴,又要额外赏他!膝盖不由自主地又要往下弯——
“別跪了。”高时明及时出声制止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这张不是赏你的。你待会儿把它兑成现银,然后”他顿了顿,吩咐道:“去外面找家上好的点心铺子,买些裹馅凉糕、酥果馅饼之类的点心回来,分与柜上、堂下的伙计们,让大傢伙儿都打打牙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