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夜袭
第183章 夜袭这天夜里,刘仁赡终于等到了他期盼已久的战机。
他身披鳞甲,手按着剑柄,整个人隐在城垛的阴影里,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城外绵延数里的周军营寨。
那里灯火稀疏,几处木寨望楼上,隐约可见值夜的士卒身影。
夜色如墨,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城头。火把在风中摇曳不定,将寿州守军的铁甲映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般在雉堞间游走。
“周军连月以来,昼夜不息攻城,早已人困马乏。”刘仁赡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再加之天气渐寒,将校士卒必苦不堪言,难免心生懈怠……这几日攻势大为减弱便是明证。”
“而李重进见我军一直固守待援,定然料想不到今夜我等会主动出击。”
他这话像是说给站在身后的刘彦贞听,但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趁着夜色袭营,这是一场豪赌,若能顺利实施,自然是大功一件。
到时或许能重创周军的士气,借此为寿州守军争取更多时间。
刘仁赡不奢求对周军造成多大的伤亡,因为以他手中现有的兵力并不现实,哪怕是把家底压上全军出击,都很难能做得到。
但只要能打乱周军攻城的部署,给周军带来一些麻烦就足够了。
当然,前提是不能失败,否则损兵折将不说,万一周军趁机反攻,很有可能会追着败兵杀入城内,那么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不过刘仁赡作为老将,心里也很清楚,在这强弱悬殊的战场上,若想破局求生,唯有兵行险着,不冒风险就绝无可能的。
“刘节帅谋划有当,今夜必大破周军。”刘彦贞不情愿的奉承了一句。
以二人的家世和地位来说,刘仁赡是比不上刘彦贞的。
刘彦贞是南唐六军之一、神武军的主将,以神武统军兼节度使。而他的父亲刘信更是官至镇南军节度使、加征南大将军。
但眼下刘彦贞却不敢得罪刘仁赡,一来是先前在正阳的大败,让他已经没有强硬的底气。
二来他如今还需要仰仗刘仁赡活命,顺便看看能否混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不然就这般灰溜溜的逃回江宁府,就算南唐主李璟念及旧情饶恕他,可朝中那些早就看他不爽的人,却未必会轻易放过他。
“时辰快到了。”刘仁赡突然低声自语,手指在冰冷的城砖上轻轻一叩。
说罢,他转身向城下走去,刘彦贞见状,连忙迈步跟上。
此时在城墙之下,唐军的一千余精锐已等候多时,皆如雕塑般静立,铁甲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光。
“父亲。”一个年轻的身影快步走出,在刘仁赡面前单膝跪地,甲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正是他的长子刘崇讃。
刘仁赡眉头微蹙,沉声道:“自古军中无父子,刘指挥使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是,节帅!”刘崇讃当即应声道。
他起身抬头时,眉宇间的英气与刘仁赡颇有几分相似,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动,映出一双灼灼的眼睛。
刘仁赡满意点头,继而目光转向一旁,缓缓扫视过在场将士们的面容。
今夜出城偷袭周军营寨,他挑选的都是各部的精锐。而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儿郎,大伙儿眼中都燃烧着熊熊战意。
而将士们见到刘仁赡的目光扫过,都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刘仁赡脸上闪过复杂神色,但却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强忍着心底的情绪,扬声道:“诸位可知道?我军在正阳被俘的三千余弟兄,前几日已尽数被周军所杀。”
“周军如此残暴嗜虐,我等就算投降,也绝无生路可言。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唯有拼死力战,才能有一线生机。”
刘仁赡“噌”的一声抽出佩剑,剑刃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寒芒。
“今夜,定要叫周军见识见识我们江南儿郎的血性!”
话音落下,将士们顿时群情激愤,举起兵器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待声浪稍歇,刘仁赡看向自己的长子,沉声道:“记住,你部出定湖门后,务必大张旗鼓,尽一切努力吸引周军的注意力。若是能趁机焚毁周军营寨中的攻城器械自然更好。”
“末将领命!”刘崇讃抱拳应道。
刘仁赡又转身喝道:“张全约何在?”
一名虬髯将领应声出列,铁甲铿锵:“卑职在!”
此人正是南唐池州刺史张全约,在后周宰相李谷率军围攻寿州城时,他受命领兵从池州出发,以策应援救寿州的刘彦贞所部。
但谁知刘彦贞却率军冒进,想要阻击回防正阳浮桥的周军,当时张全约和刘仁赡一起派人劝阻。
可刘彦贞并没有听从,张全约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加速行军赶往正阳。
只可惜等他到了之后,刘彦贞已经被李重进给击败,张全约只能收拢残兵,带着两千多人退守寿州城。
刘仁赡道:“你率五百步卒,沿北边水门出城,再经由水寨,潜至淝水河畔。趁着周军城外营寨生乱的时候,焚毁周军囤积在浅石滩附近的粮草辎重。”
“这是今夜出战的关键,一旦城外周军的粮草被毁,纵然李重进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替他卖命攻城!”
“卑职遵命!”
张全约抱拳应诺,但他并没有退下,而是表情却略显犹豫,喉结滚动间,欲言又止。
刘仁赡见状,目光如电:“张刺史莫非觉得老夫的安排有什么不妥?”
“卑职不敢。”张全约忙摇头道,“只是……不如让卑职带人去夜袭周军营寨,让刘指挥负责焚毁周军的粮草……”
刘仁赡闻言一怔,转而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此番夜袭的真正目标,就是为了焚毁周军的粮草。所以刘崇讃出击的方向只是佯攻,用来迷惑和转移周军的注意力,从而达到声东击西的作用。
但佯攻的这一路,却要跟周军正面硬碰硬,很可能会有身陷敌营的危险。
张全约提议让自己和刘崇讃互换任务,自然是替刘仁赡担心他长子的人身安全。
谁知刘仁赡却瞪目道:“这几个月来,我们死了多少兄弟?难道我刘仁赡儿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了?”
“若老夫是这等徇私之辈,今夜大可另择人选而去……这种废话就不要再多说了!”
寒风卷着尘土掠过城下,将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吹散在漆黑的夜色里。但在场的将士们却无不动容。
刘仁赡语重心长道:“我知张刺史的心意,但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番正值国家危难之际,本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谈什么私情?”
张全约深深俯首,再抬头时,眼中已布满坚定。他重重抱拳道:“卑职绝不辜负刘公的重托,今夜即便舍了这条烂命,也定然要焚毁周军的粮草!”
刘仁赡握住张全约的手臂,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
三更时分,寿州城东的定湖门悄然开启,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转动下无声滑开,露出一线缝隙。
两百精锐骑兵率先出城,战马衔枚,马蹄裹布,踏在地面上几乎无声,唯有兵刃偶尔反射的寒光泄露着肃杀之气。
刘崇讃身披轻甲,腰悬长刀,一马当先。他身后跟着的皆是挑选出的精锐,人人面色冷峻,眼中只有杀意。
寿州城中能战之兵,满打满算只有八千余人,骑兵更是不足一千,其中还有张全约带来的两千残兵。
至于那些协助守城的民夫丁壮,指望他们去和周军作战明显不现实,怕不是一触即溃,反而还会拖了后腿。
而今夜出击的一千余人,乃是刘仁赡精挑细选的精锐,属于寿州守军中最核心的战力。
这些人马若是折在城外,不啻于断了刘仁赡一臂,城中本就低迷的士气恐将彻底崩溃。
但想要达成夜袭的目标,也唯有这等中坚的精锐,方才有能力做到——所以刘仁赡此举算是一场豪赌,最后就看老天爷究竟眷顾哪一方!
……
周军的攻城营寨驻扎在淝水河畔,外围仅以木栅围护,内里堆满了云梯、冲车、投石机等攻城器械。
连日来的攻城让周军士卒疲惫不堪,此刻大多已沉沉睡去,营中只有零星的火把和巡逻的脚步声。
刘崇讃抬手一挥,骑兵如鬼魅般散开,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逼近周军营寨。
哨塔上的士卒尚未察觉,一支冷箭已破空而至。
紧接着,数十支火箭划破夜空,如流星般坠入营中。干燥的木材、草料瞬间被点燃,火舌腾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
“敌袭!敌袭!“
周军的营寨瞬间沸腾,无数士卒从营帐中跌撞而出,却见唐军铁骑已如鬼魅般冲破辕门。
顿时枪戟寒光闪烁,铁蹄践踏而过,尚未集结阵列的周军士卒狼狈逃窜。
刘崇讃一马当先,长枪横扫,一名周军小校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栽倒在地,眼眶处被戳穿一个窟窿。
与此同时,唐军步卒紧随骑兵之后,手持火把,直奔攻城器械而去。
火油泼洒,火把掷出,数架云梯、冲车顷刻间被烈焰吞噬,将半个营寨照得如同白昼。浓烟中,周军士卒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整个营寨顿时陷入混乱。
有人试图救火,却被唐军弓手射杀;有人想要集结反击,却被骑兵冲散。
负责攻城的周军人马,大多只是藩镇杂军,以及征发来的民夫丁壮,突遭夜袭之下,仓促间难以组织有效抵抗。
好在远处后周禁军驻扎的营地,很快得知了敌袭的消息,作为李重进亲率的精锐,反应速度绝非杂军丁壮可比。
就在唐军于营寨内纵火杀人之时,大地突然传来沉闷的震动。远处黑暗中,数百铁骑如黑潮般涌来,马蹄声震得火堆里的火星四溅。
禁军的支援很快便出现在视线里,首当其冲的是一队数百人的后周骑兵。
“撤!”刘崇讃见火势已成,周军的人马也被调动起来,他谨记父亲的叮嘱,并不恋战,立即下令撤退。
唐军骑兵瞬间调转马头,如潮水般退去,步军士卒也跟着夺路狂奔,只留下身后一片火海。
但唐军想要全身而退却没那么容易,只见追击的周军骑兵立刻分成两翼,如铁钳般向两侧包抄过来。
伴随着箭矢破空的尖啸声,落在最后的唐军步卒接连倒地,随即便被周军的追兵所淹没。
刘崇讃回望身后,见此情景心中悲痛,但也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奔逃。他没想到周军的反应比预想的还要快。
突然,一股骑兵如鬼魅般从斜刺里插了过来,唐军骑兵瞬间便撞入了那股人马之中。
“衙内小心!”亲兵的嘶吼在耳畔炸响。
刘崇讃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抬起长枪格挡,“铛”的一声巨响,刘崇讃的长枪被生生震飞。
他虎口迸裂,鲜血顺着护腕滴落。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得座下骏马一声哀鸣,一支羽箭深深钉入马颈。
战马前蹄跪地的刹那,刘崇讃整个人被甩飞出去。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他看见燃烧的营寨、纷乱的马蹄、飞溅的鲜血,所有景象都在空中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后背重重砸在地面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扬起的尘土呛得他剧烈咳嗽,满嘴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咳咳咳”刘崇讃试图撑起身体,却发现四肢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左臂完全使不上力气。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尖锐的疼痛,温热的液体不断从嘴角溢出,在尘土中洇开一片暗红。
模糊的视线里,一双战靴踏着血泥步步逼近。刘崇讃艰难地抬头,看见一员黑脸武将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可怖。
刘崇讃在剧痛中扯出一个惨笑——父亲,孩儿已经尽力了。
……只希望张全约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别让他死了!”
李重进的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本就黢黑的脸色愈发的阴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