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章 大唐双龙传 （势）

    杨虚彦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与周身经脉的剧痛中甦醒过来的。
    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半晌才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带著细微裂纹的木製天板，以及一盏微微摇曳、散发著昏黄光晕的油灯。
    自己正瘫坐在一张硬木靠背椅上，混身绵软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难以做到。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那是他被封住穴道后，气血无法畅通导致的体感丧失。
    更让杨虚彦心沉谷底的是，体內那霸道异种真气如同最坚固的枷锁，不仅牢牢锁死了他的丹田气海，更在他主要经脉中缓缓流转，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时刻提醒著他此刻的处境。
    杨虚彦猛地挣扎了一下，却只是让椅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嘎”声，徒劳无功。
    “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杨虚彦猛地抬头，看到单婉晶正站在他对面不远处。她已重新梳理好略显凌乱的髮丝，淡青劲装一尘不染，只是那双美眸此刻却如出鞘的利剑，冰冷地审视著他，带著毫不掩饰的质询意味。晨光从她身后半开的窗欞间透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清亮的光边，让她的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朦朧而威严。
    “哼！”
    杨虚彦冷哼一声，强压下心中的惊惶与屈辱，扭过头去，试图避开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试图调动哪怕一丝真气冲开穴道，但体內那真气凝练无比，坚韧异常，他的努力如同石沉大海。
    “杨虚彦！”
    单婉晶向前迈了一步，声音不高，却带著沉甸甸的压力：“我只问你一次。谁派你来的？目的为何？你们还有什么计划？”
    杨虚彦咬紧牙关，下頜线绷得紧紧的。身为石之轩弟子和补天阁传人的宿命与训练，让他绝不会轻易屈服。他闭上眼睛，用一种近乎决绝意味的声音道：“要杀便杀，休想从我口中得到半个字！”
    单婉晶秀眉微蹙，正欲施手段逼问。
    “晶儿，暂且退下。”
    单婉晶闻声，立刻收敛了外放的杀气，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师父”，微微垂首，向后退了一步，但依旧紧盯著杨虚彦，以防其有任何异动。
    一直静坐在窗边桌旁的易华伟微微侧过头，將目光投向了杨虚彦。
    那目光，平静，深邃，仿佛两口古井，又像是蕴藏著星河流转、宇宙生灭的无尽虚空。
    杨虚彦原本紧闭双眼，打定主意绝不屈服，但就在易华伟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剎那，他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不由自主地、仿佛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著，猛地睁开了眼睛，直直地迎上了那道目光。
    那目光初看平淡无奇，但杨虚彦在被其注视的瞬间，却感觉仿佛有两盏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压力悄然降临，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杨虚彦，”
    易华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著一种直指核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击在杨虚彦的心神之上：“你们此番联手，意欲何为？具体的计划是什么？由谁主导？目標除了阴葵派，是否还包括天道盟？——说。”
    最后那个“说”字，仿佛蕴含著某种不容抗拒的意志，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撞在杨虚彦的心神防线之上。
    杨虚彦浑身剧烈一颤！他猛地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试图凝聚最后的精神力量进行抵抗。他是影子刺客，受过最严酷的训练，能够抵抗世间绝大多数拷问逼供之法！他绝不能……
    然而，易华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血肉，直视著他挣扎的灵魂。那目光中带著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挣扎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次呼吸的时间。
    杨虚彦的眼神开始涣散、迷茫。他脸上那倔强、抗拒、惊恐的神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变得一片空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开合，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囈语。最终，所有的心理防线在那平淡却至高无上的意志面前彻底崩溃，目光呆滯地、一字一顿地开始述说，声音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如同梦囈：
    “是…师尊…与灭情道的尹祖文…天莲宗的安隆…暗中牵线促成…间派、补天阁、灭情道、天莲宗、魔相宗、真传道…已暂时联手…”
    单婉晶驀地瞪大了眼睛，魔门两派六道，向来互相倾轧，內斗不休，是何等大事能让他们暂时放下仇怨，联手行动？
    杨虚彦继续机械地说道：“…首要目標…剷除…阴葵派…。因其…背叛圣门…，月前…公然宣布…脱离…並…率眾併入…天道盟…，此乃…对整个圣门的…挑衅与背叛…，决不可…容忍…”
    “…计划…由灭情道、天莲宗负责散布谣言…製造混乱，挑拨阴葵派与昔日仇家的关係…”
    “…魔相宗的赵德言…会暗中调动突厥高手…在边境製造事端，牵制可能援助阴葵派的…中原势力…”
    “…真传道的左游仙、辟守玄等人…会联合部分道门…从舆论上抹黑…”
    “…最终…由师尊…亲自统领各方高手…突袭阴葵派总坛…力求…一击必杀…鸡犬不留…”
    “…若…若天道盟插手…便由…诸位宗主…伺机…设伏…重创乃至…歼灭无…”
    说到最后那个字时，杨虚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最后的禁忌让他本能地恐惧，但终究还是无法抵抗，含糊地吐出了“……无名……”两个字。
    “他们竟然……！”
    单婉晶顿时容失色，阴葵派乃她外祖母祝玉妍与母亲单美仙的心血所在，更是她的至亲所在！
    就在这时，易华伟缓缓收回了目光。
    仿佛催眠被解除，杨虚彦猛地一个激灵，眼神恢復了瞬间的清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他竟然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將师门最核心、最致命的机密全部和盘托出？！这青衫人……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手段？！
    这是什么妖法？！
    杨虚彦张了张嘴，似乎想咬舌自尽，但已经太晚了。他知道，自己泄露了如此惊天秘密，天下虽大，已再无他容身之处，甚至死后都將被视为圣门的叛徒！
    易华伟得到了所有想知道的信息，眼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再看杨虚彦第二眼，只是仿佛拂去身上一丝尘埃般，左手袍袖看似隨意地、轻描淡写地朝著杨虚彦的方向轻轻一拂。
    一股无形无质、却凝练到极点的气劲隔空射出，精准无比地侵入了杨虚彦的心脉。
    杨虚彦身体剧烈地一震，双目骤然凸出，瞳孔急速放大，所有的神采瞬间湮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喉咙里发出“咯咯”一声轻响，隨即脑袋一歪，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了，彻底瘫软在椅子上，气息断绝。一缕极细的血丝，缓缓从他的嘴角滑落。
    曾经名动天下、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影子刺客，就此无声无息地陨落在这间偏僻客栈的客房之內。
    易华伟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向犹自沉浸在震惊与担忧中的单婉晶：“晶儿不必忧心。月前为师不仅已彻底治癒你外婆昔日修炼天魔功所留下的暗伤，助她弥补了所有破绽，更已臻至天魔大法第十八重的圆满之境。”
    听到“天魔大法第十八重”这几个字，单婉晶猛地抬起头，虽说自幼在东溟派长大，但她对天魔大法並非一无所知。十八重！那是阴葵派数百年来无人能达到的至高境界！是足以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力量！
    “即便此刻是『邪王』石之轩亲身前往，在你外婆手下也绝討不到好去。至於其他那些土鸡瓦狗般的所谓宗主……”
    易华伟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著一丝淡然的不屑：“……不过是自寻死路，为你外婆试剑罢了。你母亲身处阴葵总坛，安全无虞。”
    看著师父那深邃平静、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眼眸，单婉晶心中那滔天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去。
    是啊，有师父在！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外婆竟然练成了传说中的第十八重！这简直是……
    单婉晶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看向椅子上杨虚彦的尸体，目光中已再无波澜：
    “弟子明白了，多谢师父！”
    易华伟的目光从杨虚彦的尸体上移开，转而落在窗外。
    晨曦已然大盛，金辉泼洒在洛阳城的青瓦灰墙之上，蒸腾起些许氤氳的朝气，远处隱约传来商贩的叫卖声，昭示著尘世一日復一日的喧囂与生机。
    “看到了吗，晶儿？”
    “啊？”
    单婉晶心神微震，收敛了看向尸体的目光，恭敬地垂首：“师父是指…？”
    “刺杀，”
    易华伟缓缓转过身，目光清冽：“无论其技艺如何神乎其神，其时机把握得如何刁钻精准，其本身，终究不过是小道，是手段中最下乘的一种。”
    踱步至房中那张简单的木桌旁，手指轻轻拂过桌面，指尖沾染了些许微尘，易华伟继续道：“杨虚彦，人称『影子刺客』，其幻魔身法、幻影剑法，確已臻至化境，配合黑手魔功，诡譎难防，堪称暗杀一道的顶尖人物。若在昨夜之前，你独自遇之，胜负犹未可知，甚至有性命之危。”
    单婉晶回想起清晨那惊心动魄的袭杀，以及那扭曲诡异的力场，不由微微頷首，心有余悸。若非她功力大进，灵觉敏锐，只怕真会著了道。
    “但然后呢？”
    易华伟话锋一转，目光抬起，直视单婉晶：“他成功了又如何？失败了又如何？”
    不等单婉晶开口，他自问自答，声音中带著一丝淡淡的嘲弄：“即便他今日侥倖成功，刺杀了你，或甚至刺杀了为师…那又如何？他依旧只能藏身於阴影之中，如同阴沟里的鼠辈，见不得光。他的命运，从他將自身定位为一个刺客开始，便已註定。一次失败，便是万劫不復。一次成功，也不过是换来下一次更危险的任务，直至某日横死在某条不知名的巷弄之中，如同今日这般。”
    “你看他，空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却只能用来行偷袭暗算之事。他的生死，他的价值，甚至他吐露出的那些看似惊人的秘密，其份量，在绝对的实力与势力面前，轻如鸿毛。”
    单婉晶若有所悟，秀眉微蹙，陷入沉思。
    “这世间，真正能立足不倒，能掌控自身命运，能让他人敬畏、让仇敌不敢轻易触碰的，从来不是这些鬼蜮伎俩。”
    易华伟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是自身的实力，是麾下的势力，是堂堂正正、足以碾压一切鬼祟阴谋的绝对力量！”
    “便如阴葵派之事。魔门两派六道联手，计划不可谓不周密，手段不可谓不毒辣，谣言、挑拨、牵制、暗杀、围攻、伏击…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若论刺杀与阴谋，他们堪称行家里手。”
    “然而，这一切阴谋诡计的基础是什么？是他们预估中的阴葵派的实力，是他们认为可以付出代价吃掉阴葵派的自身实力。但他们算漏了一点——”
    易华伟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那便是绝对的实力，可以打破一切算计的实力。当你外婆练成天魔大法第十八重，当她弥补了所有破绽，当她拥有的力量足以正面对抗甚至压制石之轩时，他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联手，所有的埋伏，都变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他们以为的雷霆万钧之势，在你外婆面前，可能只是拂面清风；他们精心准备的伏击圈套，或许连让她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易华伟看向单婉晶，谆谆教导：“所以，晶儿，你要记住。修炼自身，不断提升武学境界，拥有足以睥睨天下的个人实力，这是根基，是安身立命之本，任何时候都不能鬆懈。如为师让你吸收邪帝舍利元精，便是此理。”
    “但同时，”
    易华伟语气一转：“个人的力量，在某些时候，亦有穷尽。若要成就大事，若要庇护想庇护之人，若要贯彻自己的理念，让这天下少一些杨虚彦这等只知暗杀的鬼蜮之辈，多一些朗朗乾坤，便需要建立秩序，掌控势力。”
    “便如为师组建『天道盟』。”
    易华伟负手而立，身上自然流露出一股执掌乾坤、俯瞰眾生的气度：“整合资源，匯聚志同道合之士，建立规则与秩序。当我们的势力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影响天下格局时，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即便恨我们入骨，在动手之前，也要先掂量掂量能否承受得起天道盟隨之而来的雷霆之怒，能否承受得起打破秩序后所需要付出的惨痛代价。”
    “到那时，刺杀这种手段，便会自动失去大半效用。因为它无法动摇我们的根基，反而会招致最残酷的报復。这就是势的力量，它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比最锋利的剑更令人敬畏。”
    房间內一片寂静，只有易华伟平和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在迴荡。阳光透过窗欞，照在他青衫之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显得愈发高大莫测。
    单婉晶静静地听著，心中的震撼无以復加。师父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敲散了她心中因为魔门联手而產生的担忧，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更加宏大的视野。
    不局限於一时一地的胜负，一两个高手的袭杀，真正的强大，是自身的无可匹敌，是麾下的势力浩荡，是建立的秩序稳固。个人的勇武固然重要，但唯有將力量转化为秩序与势力，才能真正的长治久安，庇护苍生。
    单婉晶看向地上杨虚彦的尸体，目光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平復了。此刻在她眼中，这不再是一个令人恐惧的顶尖刺客，只是一个走错了路、最终被时代洪流与绝对力量碾碎的可怜虫。
    而她，绝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单婉晶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躬身行礼，声音坚定而清越：“弟子定当勤修不輟，提升实力，並用心体悟师父所言『势』之奥义，绝不负师父期望！”
    易华伟看著眼前目光湛然、气质似乎又有所升华的徒弟，微微頷首，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很好！收拾一下，我们也该动身了。”
    “是，师父。”
    单婉晶应道，再无犹豫，开始利落地处理房內的痕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