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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重逢

    千千万万个婴灵化作千千万万尾怪鱼驱使千千万万具活尸,於深海之下掀起狂潮。
    激流震盪,泥尘高扬。
    狂怒著要將眾人吞没。
    却奈何不得那薄薄一层无形壁障。
    甚至连那刺耳的、尖锐的、恼人的、逼人发狂的啼哭也被隔断、削减作微弱的呜咽。
    耳中只听:
    啊呃!
    啊呃!!
    啊呃!!!
    驴儿撒欢跑来,一脑门儿拱进怀里。
    李长安一不留神,险些被顶翻,才惊觉,这蠢驴几月不见,竟然气力大增,拉开来细细打量,连身板也大了一圈,它原本已是驴中肥壮,而今不仅肩高更高了一头,身躯也更修长,四肢更粗壮,若遮住脑袋,冒名一声传说中的神骏“盗驪”,也未尝不可。
    再挼它大脑袋,手掌有轻微的刺割感,扒开顶毛一瞧,皮上生出了一层细鳞。
    乖乖。
    驴別三月,就变了血统,成了龙驴,或者蛇驴?
    方才著急合斗龙子与大蛇,纵使海底故人重逢,万般疑惑都暂得且拋开,而今这层细鳞顿把道士一肚子疑问全给勾了出来。
    道士望著和尚,一时却不知从哪里问起。
    大伙儿看著他俩,也不晓得从何处开口。
    法严知其意,並不答,宣了声佛唱,示意眾人隨他向龙宫深处而去。
    一路前行,入目儘是坍塌荒弃的亭台楼闕,样式与人间相似,可规格大小却绝非凡人所用,大伙儿攀越高出人头的石阶,又跨过只掌可覆的庭院,来到又一片断壁残垣,眼前,高若擎天巨木的华柱之间,侧倚著一个庞然大物——一座仿佛山丘的蛇首。
    其额上生著短角,眸子好似琥珀中凝聚火焰,面部稜角锋利,鳞片光灿若新。
    相较於被龙子龙女蛀空、被海水侵朽的蛇躯,更狰狞,更伟岸,兼具著凶性与神性。
    仅仅静臥不动。
    便叫覃十三两膝软软,叫剑伯攥紧长剑,叫镜河默诵天尊。
    好在,它已是死物。
    其頜下,一枚巴掌大的浅白鳞片上破开一道长可三四寸的窄细伤口,一柄长剑半没其中,有似水似汽的鲜红之物沿著剑柄不住滴沥,在下方匯成一方深池。
    李长安凝望蛇与剑。
    一段本以为遗失的记忆再度浮现脑海:
    群山震响,白浪奔流。
    小舟在激流中翻腾若飞,驴儿惊得“啊啊”乱叫,李长安护住法严躯壳,望著其在与大蛇的搏斗中渐渐不支,或者说,大蛇主要精力在於行洪,要自蛇溪入钱塘江,再从钱塘江东流入海,褪蛇化龙,而法严,於它好比一条纠缠不去、需得时时抽空踹上一脚的野狗,至於李长安,更不过是嗡嗡叫唤的蚊虫。
    恰恰是不值一提的虫子,借法严的神通元神出窍,悄然潜近,以“驱神”之变催尽斩龙剑上神性,破开大蛇护体罡流,法严再以掷象之力短暂缚住蛇身,现出逆鳞,道士抓住剎那之机,以青白二气凿开鳞片,驱使飞剑贯鳞而入,终以刺穿蛇珠,斩灭魂魄!
    大蛇濒死发狂,长躯捲起巨浪,法严的肉身和女婴跌出小舟,李长安回身竭力护住二者。
    余下。
    唯记白浪滚滚,神魂顛倒。
    ……
    浓烈腥气袭人。
    把李长安自沉思中熏醒。
    原是自个儿不自觉间,踱步到了血池之旁。
    惊愕抬眼。
    对上一线琥珀里凝固的血光。
    下一刻。
    视线已被大张的蛇口与倒生的獠牙所占据。
    “当心。”
    泛著金光的臂膀及时探来,只听金石撞响。
    鏘。
    法严已单掌擎住蛇口。
    “这孽畜元神所寄的驪珠虽已被道长所破,精华流泻成池,但其凶顽残存不散,犹可噬人。”
    接著,他就这么手撑蛇牙,脚踏蛇口,说起自己的境遇。
    大蛇成道千年,已到了化龙的边沿,神魂精魄都寄於頜下驪珠之中,李长安趁其不备,斩开逆鳞,再以飞剑刺穿驪珠,其实当时便已將其偷袭杀死,可寻常蛇类犹可死而不僵,又何况乎龙蛇?它登时便凶性大发,法严无暇他顾,只能护住舟上人和驴,勉强与之缠斗。
    大蛇神魂已灭,自也无法行洪,驱赶来的大水后继无力,待涌出群山已声势大减,而到流经钱塘时,只余夜里一股洪波,法严和大蛇藏在浊流下,亦不被大眾察知,至於山中传出的只言片语,也被掩埋在乱世种种光怪陆离的消息中。
    彼时在山中如何浩大,待入海也不过一点微澜。
    或许神通广大的祖师们有所察觉,但还是那句话,乱世里怪事、怪人、怪物多如牛毛,只消不妨碍他们高臥经阁,视而不见又有何妨?如此,便任由大蛇將法严裹挟入海,辗转到了龙宫,再被法严利用龙宫结界,反过来铡断了蛇头,其身躯被一路尾隨的龙子龙女夺去,成了它们最中意的大玩具。
    法严说得简单,道得平淡,但简单平淡又如何听不出惊心动魄?
    大伙儿感慨不已。
    “两位斩妖蛇定洪波,不知救下多少沿岸人家,钱塘竟半点不知!”镜河扼腕嘆息,“庸碌之辈窃据高堂,豪杰之士却埋没草莽,世上真多咄咄怪事。”
    “不然。”
    铜虎却道。
    “大师韦驮降魔之力,岂无佛名?府君豪义过人,做鬼尚可搅动乾坤,做人时又怎会默默无闻?应是咱们僻居东南消息闭塞了。”
    “你们过誉了,法严大师诚然有除妖救命之功,而我只不过帮了一点小忙罢了。”
    李长安有所谦虚,但更多真诚。
    他是真真亲身感受过大蛇行洪时仿佛天灾一般不可抵御的伟力,若非法严遮护,自己早被大蛇隨手一个浪头拍到不知哪里去了,又哪里会有近身的机会?
    更何况……
    “多谢大师护我躯壳。”
    道士郑重施礼。
    瞧得铜虎几个一怔,不待发出疑问,李长安已纵身投入血池。
    大伙儿惊呼聚来,扭头见法严面无异色,心中隱有猜想,不敢確定,便见池面冒出气泡。
    很快。
    李长安一跃而出。
    短短功夫,换了一身装束,脸颊消瘦些许,鬍子拉碴,头髮也长了一截。
    “府君……”
    大伙儿个个惊异。
    “你活啦?!”
    李长安本就没死,被五娘从河滩捡来时遗失部分记忆,不是因为新死懵懂,而是因在大蛇发狂时为保护女婴和法严躯壳元神受创。当然,生魂与死魂是有很大差异的,即便是在钱塘这个阴阳混淆的环境里,所以没被人察觉,大抵是因为“通幽”的缘故。
    稍稍活动四肢,没有想像中的虚弱,反而神清气爽,身躯更敏捷有力,静观自在,精气神三宝较先前大幅增长。
    他总算明白,大青驴一身蛇鳞从何而来了。
    想来也是,初到钱塘时,李长安为了吊住法严肉身不坏,是又沿街卖符,又和黄尾鼓捣什么“看葬”买卖,为攒钱抓药,费劲了心思,直到轮转寺上门“认亲”,才终得解决。可法严枯守深海之下,里面是断壁残垣,外头是恶鬼阴尸,要养活一人一驴,除了大蛇驪珠溢出的千年精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长安取来携之入海的长剑,乃是“信徒”所献珍藏,虽不及还於无尘那柄宝剑,但亦是名家锻制,足以吹毛断髮。
    將剑刃贴在手臂,轻轻一划,竟不见皮开肉裂,只一道白痕。
    道士却苦起脸。
    用力再划,终於见血。
    他反覆打量伤口,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长出一层蛇皮。
    又轻巧跃起丈余,拔出大蛇逆鳞上的长剑,横於眼前细观,剑尖崩缺一角,却也饮饱了龙蛇之血,显出些许神异,剑身冰寒,青光瀲灩流转中泛著微蓝,仿若一泓秋水。
    李长安忽而想起燕行烈所赠《剑经》,《经》上记,欲炼飞剑,先要选用一柄凶气十足的宝剑,李长安便常在閒暇时,祭炼配剑,毕竟它也算陪著自己身经百战,而今刺死大蛇,又浸其精华……
    心思一动,长剑颤鸣呼应。
    ……已初见成效。
    收剑归鞘,又哐哐敲了两下蛇头,便听“嗡嗡”声回应。
    倒不是蛇头里孕育出了新怪物,却是飞剑驱赶了龙子龙女后,迫不及待地飞回了龙宫,投入蛇首,汲取大蛇血气,主人呼唤,也懒洋洋不捨出来,眼下没有剑匣,带在身上也割人,乾脆暂且由它去了,可惜这蛇皮虽外表看来光华若新,內里实已渐渐朽败,不然,《剑经》中最后一步炼製剑匣就不需另寻材料了。
    又往怀里一摸索。
    毫不意外。
    掏出了一本平平无奇的小黄书。
    打开来。
    书页上几个显眼墨字。
    通幽、剑术、斩妖、御风、驱神、喷化。
    再一一翻页。
    画皮鬼、殭尸、山蜘蛛、尸佛、瀟水一一过目,最终停留在一页半墨半彩的图画上:
    海天间,巨浪摩云蔽日,一道狰狞龙影盘踞在波涛之中,底下,零星散布著数十岛屿。仔细看,岛屿上俱有建筑人跡,落在纸上,人比米粒还小,却能让观者感受到他们的惊恐。
    “此书原来在池中么?”
    法严从墙后转出,拿著道士的帆布包,里面是月盏、祖师和玄坛元帅画像以及旁的杂物。
    “贫僧收拾了道长的行囊,一回头,却不见了此书,还以为不慎遗失,原来却是异宝认主。”
    “哪是什么异宝?”
    道士且笑且嘆,揣进怀里。
    “一块牛皮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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