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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议罪银,投名状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上午,乾清宫前的广场还笼罩在秋日的寒气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这位鬚髮皆白、在宫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揣著一夜未眠的忐忑,穿过秋风来到乾清宫外。他手里紧紧攥著一份辞呈,是昨夜与魏忠贤反覆斟酌后定下的试探之策。
    引路的小太监却未將他引向正殿,而是拐向了西侧偏僻的廊廡。王体乾心中疑竇丛生,待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少年天子崇禎,正盘腿坐在一张简陋的土炕上,身上裹著素白锦袍,手里捧著一个......厚墩墩、看著颇为笨拙的黄梨木杯?他另一只手捏著半块啃剩的麵饼,见王体乾进来,也不起身,只抬眼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咬了口饼,又对著木杯啜了一口,热气裊裊。
    “王公公来了?坐。”崇禎指了指炕边一个小马扎,语气隨意得像招呼邻家老翁。
    王体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这屋子,这做派,这气定神閒啃饼喝水的少年......处处透著王霸之气!他强压下心头惊涛骇浪,扑通跪倒,双手高举那份辞呈,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苍老和疲惫:“老奴王体乾,叩见万岁爷!老奴......老奴年老昏聵,实不堪掌印重任,恳请陛下恩准老奴......归老田园!”
    崇禎放下木杯,接过那封辞呈,展开,就著油灯的光,一字一句看得仔细。屋內静得可怕,王体乾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
    半晌,崇禎合上辞呈,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王体乾,温言问道:“王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劳苦功高。你这一走,司礼监掌印之位空悬。朕刚刚登基,宫里谁都不熟悉,你说说,这位置......该由谁来继任才好?”
    他捧著那厚壁木杯,杯口热气升腾,模糊了他年轻的脸庞,只余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注视著王体乾。
    而王体乾却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只马上要被咬住的猎物。
    “要不,”崇禎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带著鉤子,“你给朕推荐一个?”
    王体乾赶紧伏在冰冷的砖地上,额头紧贴著沁骨的寒意,喉结上下滚动,却吐不出半个字。他攥著袖口的手指微微发颤——新天子这招太刁钻了!辞呈本是以退为进的试探,若天子挽留,便知皇帝仍需倚重;若准辞,即刻便能判断风向。可如今这轻飘飘一句“推荐继任”,却让王体乾一下子感觉到了极度危险。
    这皇帝的意思......不会是想要自己推荐魏忠贤吧?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虽然比魏忠贤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大,可问题是提督东厂一职按照惯例是由秉笔太监中的一位兼任的,而谁监任厂督,谁就是真正的太监头。
    而魏忠贤一旦晋升司礼监掌印,那他的厂督可就没了......厂督和掌印,照例是不能兼有的!
    “老奴......老奴愚钝。”他声音乾涩沙哑,“掌印之位关乎机要,非德才兼备者不可任。秉笔李永贞通晓文书,掌內官监多年......”
    崇禎吹了吹木杯中浮出的热气:“文书房离不得人,李秉笔的字朕看著顺眼,动不得。”
    “秉笔石元雅掌针工局印,督造宫中服饰有功......”
    “朕刚刚即位,稍后还要立皇后,可有不少衣服要针工局来做,”崇禎掰著麵饼慢条斯理,“石元雅干得挺好,还是不要挪窝了。”
    “秉笔涂文辅提督御马监,统四卫营......”
    “那御马监谁来?”崇禎连连摇头,“当下世道不稳,御马监掌数千精兵,再要紧不过,非涂文辅不可!”
    殿內死寂,唯有厚壁木杯被崇禎指尖敲打的轻响。王体乾喉头一阵腥甜,这三个皆是魏党核心,也和魏忠贤一样担任著司礼监的秉笔......如果他们都不能接司礼监掌印,那就只剩下魏忠贤了。
    良久之后,王体乾终於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名字:“九千......魏公公忠贞体国,先帝亦赞其『可计大事』......”
    “哦?”崇禎眉峰一挑,忽然將木杯往炕几上一顿,“噹啷”一声惊得王体乾脊骨发凉。少年天子却展顏而笑,仿佛拨云见日:“王公公此言甚合朕心!魏厂臣公忠体国,掌印之位非他莫属——朕准你所荐!”
    王体乾眼前一黑。魏忠贤若升掌印,按祖制必须卸去东厂提督之职!东厂爪牙才是魏党命脉,失了这把杀人的刀,九千岁便成了被拔了牙的老虎。
    他猛地抬头,却见崇禎已拿起麵饼,就著木杯热气咬了一大口,腮帮鼓动著含混道:“对了,魏厂臣既掌司礼监,东厂督主之位便空出来了......王公公,要不你回去和魏公公商量一下,看看谁能补得上厂臣的缺?”
    王体乾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蟒袍。
    崇禎见他沉默不语,冷笑一声,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轻轻抖开。
    “王公公,认得这个吗?”
    王体乾微微抬头,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份供状!纸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孩童所写,末尾还摁著一个鲜红的手印。他太熟悉了,那是客氏的字!客巴巴那毒妇,竟然被皇帝拿下了?!
    供状上清清楚楚写著:“天启五年至七年,重修三大殿工程,王体乾与客氏合谋,虚报工料、剋扣匠银,共贪墨白银二十万两。客氏得十万两,王体乾得十万两……”
    王体乾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太清楚这份供状的分量了——三大殿工程是天启朝最烧钱的差事,魏忠贤一党上下其手,捞得盆满钵满。若真查起来,二十万两只是冰山一角!而客氏这贱人,竟把他咬了出来?!
    崇禎將供状轻轻放回桌上,端起黄梨木杯,啜了一口热茶,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如刀:
    “王公公,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朕问你——在这紫禁城里,谁是主,谁是奴?”
    王体乾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是主!老奴……老奴是陛下的奴才!”
    “很好。”崇禎放下茶杯,声音低沉,“朕今日把话说明白——朕不要你的命,也不要魏忠贤的命,朕只要两样东西。”
    他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陕西大旱,九边欠餉,辽东军费,哪一样不要钱?朕要救大明,就得先搞钱!”
    “第二——”他目光如电,直刺王体乾心底,“东厂督主的位子!”
    王体乾心头剧震。东厂!皇帝这是要魏忠贤的命根子啊!
    崇禎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带著蛊惑般的语调:“王公公,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两条路——”
    “第一条,跟著朕。朕保你平安富贵,既往不咎。你退赃,交议罪银,朕给你免罪金牌,从今往后,你就是朕的人。”
    “第二条,继续跟著魏忠贤。那朕只好把这份供状公之於眾,让三法司好好查一查,你这十万两银子,到底是怎么贪的?又到哪儿去了?”
    王体乾浑身发抖,脑中飞速盘算——客氏已倒,供状在手,皇帝明显有备而来。若硬扛,自己必成弃子;若投靠新君……魏忠贤岂会放过他?
    可皇帝说得对——谁是主,谁是奴?魏忠贤再势大,也不过是个奴才!而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才是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终於,王体乾一咬牙,重重叩首:“老奴……老奴愿为陛下效死!”
    崇禎笑了,却摇了摇头:“不够。”
    他指尖点了点客氏的供状:“这十万两……你打算怎么了?”
    王体乾颤声道:“老奴……老奴愿悉数退赔!”
    “光退赔可不够。”崇禎眯起眼,“你有罪啊,贪污是罪,你得交——议罪银!”
    “议罪银?”王体乾茫然抬头。
    “对。”崇禎笑容和煦,像在讲解一条惠民政策,“议罪银,就是你交了银子,朕就不议你过去犯下的罪。朕会给你个免罪金牌,你在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之前犯下的罪,朕就不问了!你就可以从现在开始,当个大明好太监!”
    王体乾喉头滚动:“陛下……真的什么罪都能免?”
    崇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鬆:“你除了贪钱,还能有什么罪?谋反?你有那胆子吗?”
    王体乾终於下定决心,重重叩首:“老奴愿退赔十万两,再……再交十万两议罪银!”
    崇禎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补了一句:“还有——你得帮朕盯住魏忠贤。他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王体乾浑身一颤,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头皮应下:“老奴……遵旨。”
    崇禎笑容更深,推过纸笔:“最后,写份供状吧。把你所知的,魏忠贤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罪行,一五一十写清楚。”
    王体乾手一抖,墨汁溅在纸上。这是要他亲手把魏忠贤卖了啊!
    崇禎笑著安抚他道:“王伴伴,你不要有顾虑,朕不会用你的供状去拿下魏忠贤的......你的供状,只是朕手里的一份投名状!”
    王体乾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天启年间勾结外官,收受崔呈秀、田吉等贿赂,侵吞內帑,私占皇庄,贪墨银两逾百万……”
    写罢,他颤巍巍摁下手印,仿佛听见了魏忠贤一党的丧钟。
    崇禎收起供状,笑容灿烂如朝阳初升:“王公公,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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