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投名状
此刻天已麻黑,只隱约见路。虎山山势险峻,山下川地虽然平缓易行,但往年有发过洪灾,有数十年积累被毁於一旦的前车之鑑,因此村里人家都住在山上。
姜家离山口不过三里多地,姜承寿出了院门,便负著手顺路缓缓行去。
姜明宇跟在后面,想著大伯是要找个没人处,將那些仇家都刻在心里,好日后去寻仇。
二人一路走到山口,姜承寿却是步伐一转,向著与山道相反的山沟处行去。
那沟崖处极为陡峭,沟边每到六七月生著许多酸枝,往年总有馋嘴的为了摘酸枝失足摔死,沟边树上绑的招魂绳儿,如今没被风吹掉的都还有五六根。
姜承寿便停在一根拴了绳的大槐树下。
那树隨风微微晃动,一半树根扎在崖边,一半暴露在外,因而上面的树冠也枯死了一半,看去摇摇欲坠。
“大伯,小心些,站到下面吧。”
姜明宇眼见姜承寿站在沟边,脚尖都要悬空,不免心惊肉跳,心下甚至一瞬间怀疑:大伯莫不是伤心过度,有了死志?
姜承寿却不以为意,淡淡道:“明宇,你有什么话说吗?”
姜明宇为他揪著心,咽了口唾沫,道:“大伯,你想先听哪个?昨夜谁下手重,谁下手轻,我都清著呢,下手最重的,多半是刘家的人,但昨晚把你砸晕的,却是……”
姜承寿抬手打断,幽幽道:“这些不必说,也不必记,我们姜家今后要不一样了,这仇,定然会报,要十倍的报,不计较什么轻重!”
姜明宇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心想时候也不早了,再陪大伯说几句,就回去吧。
却在此时,姜承寿伸出一只大手,揪住他胸前衣襟,顺势一拉,便將他扭到了崖边。
反倒是姜承寿自己,借势移到了结实的土地上,与他面对面而立。
姜明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微微后倾,耳后山风呜咽,若非姜承寿將他拉著,他便要顺势掉到上百丈深的沟里去。
“大伯,你怎么了,快放……快拉我回去!”
姜承寿却还是问:“明宇,你有什么话说吗?”
姜明宇双手抱紧姜承寿那一只手臂,不明所以,心下说不出的慌乱。
“姜家今后要修仙,要慢慢爬起来,要报仇,不能再任人欺辱,但仙人言道,姜家要好,便留不得你,你要怪便怪我吧,这世上你放不下的唯你爹一人,他是我亲兄弟,我自会照管,大伯要对不住你了。”
姜承寿说罢,鬆开抓住姜明宇衣襟的手,再在他胸前轻轻一推。
姜明宇顿时又后仰了几分,他想死死抓住大伯的手臂,但重心靠后之下,姜承寿摆了摆手腕便轻易挣脱了。
一阵惨叫声很快戛然而止。
姜承寿又默然呆立片刻,忽地跪在地上,仰头望天。
“仙人在上,我姜家已没有回头路了,你若是邪神愚弄於我,我便是化成鬼,到了阴曹,也要啖下你肉来!”
姜承寿候了片刻,四下並没有任何感应。
他伸手在胸前摸了摸,像是没有预想的触感,面色不由地一阵慌乱。
赶忙又將手探进怀里,直至摸到那一页修行法门,他才颤抖著长出一口气。
要不说人类的悲欢並不相通,此刻的周岩虽能理解姜承寿的心情,却不能感同身受,甚至还有些按捺不住的欣喜。
自己绝处逢生,有了指望,姜承寿此举,便如投名状一般,不怕他日后不听自己支使。
隨著周岩悬著的心放下,附在姜承寿身上的那一缕微弱神魂也消耗殆尽,日后再施为《五鬼分身》时,便要少一道分身了。
……
翌日晌午,姜家院中人人穿白披麻。
姜承寿指挥著安顿大小诸事,姜承福则是呆呆坐著,已然失了神,他想不出姜明宇为何要在那时候去摘酸枝,以至於失足摔死。
姜家院小,灵堂设在院后空地上,此刻停了两口棺。
吹鼓手响动了一阵,便听来帮忙揖客的村人说刘家人来弔唁了。
姜正乾当先怒目,作势就要衝出去拦下,被姜承寿伸手按在肩上,转头对姜正坤道:“老二,你去。”
姜正坤揖手领命,出去时也是一幅慨然之色,但迎到刘家家主面前时,已然面色和缓,甚至挤出一丝笑意:“刘叔,您有心了,请。”
刘家家主名叫刘志远,抹著眼泪道:“好孩子,触怒仙人遭此恶果,实为可惜,今后可得小心行事,莫再造此孽障啊!”
姜正坤哪里听不出他的敲打之意,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却拱手道:“幼弟无知,方致此祸,我们做兄长的必然谨记刘叔的教诲。”
刘志远之所以来得早,並非比旁人有心,而是两家实为邻居。
只是刘家高墙大院,姜家则寒酸的多。
早年姜家初迁来时,两家关係极好,甚至不分彼此,最初的田亩便是租的刘家的。
只是刘家看姜家人勤恳,薄田也能打出別家肥田一样多的穀子,一再涨租,但表面上仍未交恶。
真正闹翻不过是五六年前,两家院墙间仅有一条三尺来宽的小路相隔,刘家院里有一棵大梨树。
梨子成熟,有几枝被硕果压得垂落,便伸到了姜家院中。
彼时姜正浩尚且年幼,垂涎欲滴,不顾父兄再三告诫,趁著家人农忙,便踩著板凳去摘梨。
不料板凳歪倒,梨虽然摘到手,但慌乱之下,將那梨枝也齐著树干扯断了。
当时刘恆正在自家后院,发觉后便衝到姜家,不由分说伸手就撕姜正浩的嘴,口中一叠声骂著:“我叫你偷吃!”
姜正乾等兄弟回家后,见幼弟脸颊都被掐肿,当即也找到刘家,与刘家兄弟干了一架,没討到什么便宜,两家也自此彻底交恶。
此后因为离得近,两家还出了许多爭端,但因为刘家底子殷实,光是骡马就有数匹,且刘家结交有江湖上的人,学了些江湖上的武学本事。
姜家从未討到过什么便宜,近两年遇事便皆以隱忍为主,不想一再退让,却落得这个结果。
刘志远自持长辈身份,到了灵堂並未下跪,只是略微弯腰,伸手要香、纸。
跪在棺旁的姜家老三姜正杰,本应给来客递上去,此时却视若无睹。
眼见刘志远变了顏色,直勾勾瞪著姜正杰正欲发作时,姜正坤赶忙上前,道一句:“舍弟伤心过度,怠慢了刘叔,切莫见怪。”
说著將香、纸递上。
刘志远哼了一声,接过去草草一点,不等焰火腾起,隨手丟入火盆转身而去。
姜家几个儿子望著其背影,皆露出愤然之色,但其中最阴鬱的,却是方才热脸招呼的姜正坤。
姜家院中,有一间小厢房时长紧闭,哪怕到了今日,也是关的严丝合缝,连窗户也未开一点。
这正是姜家小女,姜妍的屋子。
她自小有些残疾,被村中幼儿嘲弄,因此不喜出门。
因为这个性子,就连家人也很少见她。
姜家两个长子平日里忙於家中活计,甚至於六七天都见不了这个妹妹一面。
姜正杰在她幼时常常照看,近几年也跟著哥哥们忙活,亦是疏远了许多。
唯独姜正浩与她年纪相仿,且因为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平时分派的活计也少,倒是时常逗惹她。
姜正浩算得上是惯养,常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即便生在这最平凡乃至穷苦的农家,时常受刘家人欺辱,一年吃不上几回肉,衣服也都是兄长们淘汰下来缝补过的,没尝过一天富家子弟的生活,更不是修仙氏族中生来不凡的贵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天际高来高去,也不曾坐过马车,甚至隔壁刘家时常骑乘的一匹骏马,他看著眼热至极,却也没能摸上一摸。
但即便如此,姜正浩也十分满意他过的日子。
反过来,有他这样的人,自然也有人觉得生来即是不幸的,姜妍便是这样认为。
况且她常年自闭於厢房中,不与外界接触,整日沉溺,心眼自是越来越小。
如同盛水的碗一般,有人碗大,装多少都不够,但她的碗极小,只需一点点便会装满,甚至满溢出来,逐渐將自己淹没,乃至將周遭一切全都淹没。
请神那夜,姜妍本是不去的,但村正上门,要全村人不论老少妇孺,皆要前去,不可冒犯了神明。
姜妍被硬唤去,一路上她都不敢抬头,生怕別人嘲笑的眼光,饶是如此,还是有不懂事的小孩子,远远地朝她喊叫,学她走路的样子。
她隨著家人跪在山路上,没进庙院里,这反而让她轻鬆不少,因为院门外的人少些,这样她额上紧张的汗水便也能少流一些。
直到几个青年来到院外,將她唯一觉得亲近的哥哥拉了进去,绑在地上,被全村人用石块、土砖狠狠拋砸。
最后,她看到家人抬著姜正浩从面前经过,哥哥变形的头颅,充血肿大而不能闭合的双眼,让她觉得万般震撼。
此刻在她的厢房里,姜妍目光呆滯,歪著头,对著幽暗的房梁露出个僵笑,喃喃地念叨起来。
“坏事全落在我身上啊,世上再没有好人,全都该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