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伐邪、洪冬荣
次日,天光未晓。红云庙主殿內,沉檀香雾繚绕盘梁。洪冬荣高坐云床,灰白鬚髮间一双虎目精光逼人。殿下八名弟子分列两侧,云鹤、重明位居首位。
“说说罢。”
洪冬荣声音沙哑,却似闷雷滚过殿梁。
云鹤走出,拱手道:“稟师尊,雾岗河下游现一伙邪修,以活人饲尸。洪工村近日鬼灾...”他喉结滚动,“恐与此有关。”
“一群宵小之辈!”
“咔嚓”一声裂响,那盏缴获的千魂灯在洪冬荣掌中化作齏粉。老道霍然起身,道袍无风自动:“老道我前日与雾岗蛟龙斗法,竟叫这些鼠辈钻了空子!”他猛地捶胸,震得供案上烛火乱颤,“如今到了清明,这群狗东西借魂灯引鬼为祸,这是要断我红云庙香火啊!”
“师尊勿怒!”
“是我等巡查不力!”
眾弟子慌忙叩首,许戒甲隨眾人伏拜,眼角余光却瞥见云鹤神色微变。
这位大师兄的担忧,似乎不止於此。
“云鹤!”洪冬荣突然暴喝,“贼人有几人,都是什么修为,往何处逃了?”
“共有三人。“云鹤肃立如松,“两个练气五层,一个练气四层,另有水尸四具。”他广袖翻卷,一团红云应手而出,在殿中舒展成明镜,“弟子已在他们身上种下追云印。”
镜中现出幽深洞窟,三个黑袍人正围绕祭坛掐诀。惨绿鬼火映照下,四具浮肿的水尸正在潭中沉浮。
“好!好!好!”洪冬荣连赞三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待平息后,他挨个扫视弟子,目光停在樑上那面“红云十八子”的旧匾,如今已空了大半位置。
“老朽这一生...”老道声音突然哽咽,“共计收徒十八,如今...”他掰著枯瘦的手指,“失踪二人,陨落四人....又有四人镇守资源要点而不在庙里。”
“唉!”
一声嘆息。
他忽又振袖厉喝:“重明!”
“弟子在!”水云袍的道人应声出列。
“你坐禪已成,今日隨我出征!”洪冬荣又指向云鹤,“云鹤你身负有伤,且带青萍、戒甲、永怀守庙。”说罢突然拍案,震得香炉蹦起三寸:“其余弟子听令!”
“在!”
五个弟子起身站出。
“今日盪魔除秽,当叫这些鼠辈知道....”老道鬚髮怒张,额头驀彰显一颗独目,散出万缕金光,“这云崖三百里,究竟是谁家的道场!”
“弟子领命。”
重明大步出列,与云鹤並肩而立。
殿內烛火忽地一暗,映得二人身影在墙上交错如龙虎相爭。
“各自准备去吧。”洪冬荣挥退眾人,枯瘦的手指却突然点在许戒甲肩头,“戒甲,你先留下。”
许戒甲心头突地一跳:“师尊?”
“伸手。”
老道鹰爪般的手扣住他手腕,三指搭在脉门上。许戒甲只觉一股灼热真气顺著筋脉游走全身,惊得他后背沁出细汗。半晌,洪冬荣鬆手頷首:“不错,青霞吐纳术已至小成。”说著拋来一块乌木令牌,“九年学经,也该传你杀伐之道了。”
许戒甲慌忙接住令牌。
“去木塔取《金刚坐禪·怒目观想法》。”洪冬荣临走前重重拍他肩膀,许戒甲膝盖一软,险些跪倒。抬头时只见老道背影已消失在大殿中,唯有余音在耳:
“金刚怒目,方显菩萨心肠...”
“师~弟~!”
.............
青萍是十二师姐,生的很清瘦,眉目淡青,束了个螺髻,簪是半截竹节。
“师姐。”
“没受伤吧。”
“没呢。”许戒甲看著一身青衣的她,心头驀然一动,忙压下情绪,“云鹤师兄修为高深,又学了师傅的『大小如意云烟』,自然不会让我受伤。”
青萍倚在廊柱,晨风吹动竹节簪下的青丝,露出颈侧一抹雪白。
见许戒甲呆立原地,她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愣?师尊训斥你了?”
“没、没有。”许戒甲慌忙將令牌拿出,笑道:“师尊传了我...金刚坐禪。”
“根本经啊!”
青萍眼睛倏地亮了。
“是啊,终於学到有杀伐能力的传承了。”许戒甲与青萍相视片刻,会心一笑。
他所学的青霞吐纳术属正派道门,主张中正平和,以养神、养心为主,配套的青瞳望气术,也只是辅助手段,观自身筋脉而已。
至於《金刚坐禪·怒目观想法》。
则是实打实的杀伐之法。
观想怒目金刚,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降妖伏魔之威。
她凑近半步,许戒甲顿时闻到淡淡的香气:“这可是能凝出金刚法相的术法,你可要好好学。”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云鹤的几声咳嗽。
“师姐该走了。”青萍退后半步,指尖却悄悄勾了勾他袖角,“我常在后山打理药圃,若有疑难,隨时来寻我!”
“谢师姐好意。”
“走了。”
“好。”
许戒甲目送青萍离去,长吁口气,转身朝庙中木塔走去。
红云庙传承三代,歷经四百余载,弟子传承有序,功法完备,是碧竹县周边有数的修仙门派。
中央木塔。
正是庙中核心。
暮色染檐之时,他到了地方。
木塔不高,仅三层,门口蹲踞两尊斑驳石虎,一位白须老翁斜倚塔身,浑浊的目光长久凝视著上面一方青玉塔碑。
碑上刻著:“守心如镜莫染尘垢,一念照妄则寂百年。”
许戒甲上前,双手递过木牌,低声道:“奉庙主之命,弟子来取《金刚坐禪》,劳烦前辈。”
老翁没急著接,反而抬眼看他,皱纹间藏著审视。“《金刚坐禪》重杀伐,你修《青霞吐纳》数年,可知刚柔相济之理?”
声音沙哑,如钝刀刮过耳膜。
许戒甲沉默一瞬,才道:“怒目乃表相,慈悲方是根本。”
老翁的嘴角微微扯动,像是笑了,又像是嘆息。他抬手一招,木牌化作一只灰雀,扑稜稜飞入塔內,不多时便衔出一卷泛黄经卷。
“善。”老翁將经卷递来,“庙里年轻一辈,能答上这话的,不多。”
许戒甲双手接过,经卷沉甸甸的,隱约能闻到墨香混著陈年木柜的气味。
他低声道谢,正欲离去,老翁却忽然又问:“近来很少见你来塔里读经。”
“庙外不太平。”许戒甲顿了顿,“灵羽御兽门入侵南疆,不周山剑派正號召修士抵御。”
老翁的手指在塔碑上停住,半晌才道:“又打仗了?”
“嗯。”
老翁抬头望向远处,暮色已吞没山峦,只剩一线暗红掛在天边。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经书你拿去,三日后归还。上面有前人的註解,若有所悟,不妨记下。”
许戒甲点头,將经卷小心收入怀中。
老翁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凝视著塔碑,仿佛那上面刻著的不仅是字,更是他枯守数十载也未能参透的东西。
塔檐风铃轻响,许戒甲转身离去,脚步声在青石阶上轻轻迴荡。
身后,老翁的嗓音隨风飘来,重复著碑文:“守心如镜...莫染尘垢...”
...................
夕阳已沉,许戒甲回到屋內时,窗外只剩一抹暗青。
烛火摇曳,映得经书封皮上的《金刚坐禪》四字忽明忽暗。他指尖轻触书页,渡入一缕灵气,墨字竟如游鱼般浮起,字隙间缀著点点金光。
那是歷代师兄的註解。
“红云庙的底蕴,確非寻常散修可比....”
他屏住呼吸,手指掠过一团微光,一段感悟顿时涌入脑海:“金刚怒目,非为杀伐,实镇心魔。”
许戒甲心头一热。
若自行参悟,怕是要数月才能摸到门槛,如今经前人点拨,竟如拨云见日。
他不由想起云鹤师兄的话:“散修如野草,根基浅薄,春生秋枯,一茬又一茬。”
是啊,若无师承,光是辨认气穴走向便要蹉跎年华,更別说参透其中玄机。
他摩挲著纸页,忽然生出几分不甘。
“他日若得脱樊笼,定要看看更高处的风景....”
“呼——”
一口浊气吐出,他正襟盘坐,手掐子午诀。可就在气息將沉未沉之际,窗外忽地飘来一声嘆息:
“后生,你观的是哪家金刚?”
那声音沙哑苍老,却似贴著耳根响起。烛火猛地一晃,墙上影子竟如活物般扭动了一瞬。
许戒甲后背一凉,指诀却未乱。他缓缓抬头,只见墙壁映著一道佝僂轮廓。
像是个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