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病榻言失惊破隐秘事廊下听闻终断惘然心
北平,圣心教会医院。深夜的走廊,灯光惨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浓重的血腥味。墙壁冰冷,远处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如同地狱的窥视眼,固执地亮着,吞噬着所有人的希望。
吴灼坐在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早已被林婉清的鲜血浸透,干涸成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污渍。她脸色惨白,嘴唇紧抿,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双手紧握,指关节泛白,微微颤抖。
吴道时坐在她身边,沉默如山,军装下是未散的硝烟味和疲惫。沉墨舟独自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低垂着头,镜片后的目光失焦,整个人笼罩在沉重的黯然里。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远处钟摆的滴答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突然,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名护士急匆匆跑出来,脸色凝重,声音带着急切:“病人失血过多!急需输血!血库告急!快!有没有谁能献血?!”
“抽我的!”
“抽我的!”
几乎是异口同声!吴道时和沉墨舟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吴道时眼神锐利如刀,沉墨舟语速飞快,两人都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伸出了手臂!两人对视一眼,“我们都是o型血。”这一刻,他们只想用自己的血去挽救那个生命垂危的女孩,弥补心中的愧疚和无力感。
护士的目光迅速扫过两人,她果断摇头:“不行!病人情况特殊,有溶血风险!必须输同型血!o型也不行!快!谁是a型血?!”
气氛瞬间凝固!吴道时和沉墨舟脸上的急切和希望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们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
“我是a型血!”
吴灼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她推开哥哥下意识伸出的手,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到护士面前,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犹豫。
“医生!抽我的血!”她看着护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和婉清都是a型血!抽我的!多少都可以!快!”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纤细的、同样沾着血污的手臂,那手臂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笔直地伸着,没有丝毫退缩。
吴道时看着妹妹决绝的背影和伸出的手臂,他张了张嘴,想阻止,想说“你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行”,但护士那句“必须输同型血”和妹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最想保护的人,此刻却要用自己同样虚弱的身体去拯救别人。
护士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却眼神无比坚定的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时间紧迫,她立刻点头:“好!跟我来!快!”
吴灼毫不犹豫地跟着护士快步走向旁边的临时采血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两个陷入巨大挫败和沉默的男人。
吴道时和沉墨舟站在原地,如同两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无言的沉默。o型血的“万能”光环在此刻彻底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深深的无力感。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采血点的门开了。护士扶着脸色更加苍白、几乎站立不稳、嘴唇毫无血色的吴灼走了出来。她的手臂上缠着雪白的纱布,脚步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疲惫与坚定。
吴道时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让她重新坐回长椅。他脱下自己军装的外套,裹在她冰冷的身上,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沉墨舟只是默默地看着。
吴灼将头靠在吴道时的肩膀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她用自己的血,为婉清争取了一线生机。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间——
“咔哒。”
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倏然熄灭了。
门被推开,主刀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吴灼猛地睁开眼,挣扎着要站起来,吴道时立刻扶住她。
“医生!婉清她……”吴灼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希冀。
医生看着眼前这三个浑身血污的人,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手术很成功。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伤到要害。输血非常及时,补充了关键的血容量,她挺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现在需要进监护室观察,但性命……保住了。”
性命保住了!
吴灼身体一软,几乎完全瘫倒在吴道时怀里,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让她瞬间泪流满面,她喃喃着:“太好了……太好了……”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泪水、血污和极致庆幸的笑容。
吴道时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沉墨舟一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一直压抑在心口的巨石仿佛终于被移开。
走廊尽头,窗外浓重的夜色似乎淡了一些,黎明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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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心教会医院,特护病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在洁白的床单上,带来一丝暖意。林婉清半靠在床头,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那双灵动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吴灼坐在床边,正细心地削着一个苹果,薄薄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只是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
“令仪,”林婉清看着吴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病房的宁静,“你看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怪你,真的!”
吴灼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好友,眼神复杂:“怎么能不怪?那颗子弹,本来是冲我来的……”
“哎呀!”林婉清刚想摆手就想起自己被石膏固定的肩膀,只好出言打断了她,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豁达和调皮,“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再说了,”她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吴灼,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医生不是说我的命是你用血救回来的吗?我现在身体里流着你的血呢!说不定啊,以后我也能变得跟你一样漂亮又聪明!”
她的话带着明显的玩笑意味,试图驱散吴灼心头的阴霾。吴灼看着她努力逗自己开心的样子,心头一暖,却又更加酸涩,她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林婉清嘴边:“吃你的苹果吧,话这么多。”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墨痕社社长苏静文、带着墨痕社的其他成员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鲜花和水果。
“婉清!感觉好些了吗?”苏静文笑容温婉,将一束洁白的百合插在床头的花瓶里,语气带着关切和作为社长的稳重。
“婉清!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小赵一脸关切地凑上前。
“婉清姐!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小圆脸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就是!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社里好多事等着你呢!”小短发也急切地表达着关心。
病房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和七嘴八舌的问候。林婉清看到朋友们,更是精神一振,苍白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一一回应着大家的关心。
“哎呀,我好多了!真的!”林婉清笑着摆摆手,随即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你们是不知道,那天有多吓人!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
“快说说!快说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小圆脸好奇心最重,立刻搬了凳子坐到床边,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紧张,“我们只听说爆炸和绑架,具体发生了什么?”
“对啊对啊!快讲讲!我们都担心死了!”小短发也催促道,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目光都聚焦在林婉清身上。
被大家这么一催,林婉清立刻打开了话匣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天的经历:“哎呀,你们是不知道,那个仓库有多黑!阴森森的!绑匪凶神恶煞的!枪声砰砰砰的,子弹就在耳边飞!吓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边说边比划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天哪!太可怕了!”小圆脸捂着嘴惊呼。
“继续啊,快说啊。”小短发急切地盯着她。
“多亏了灼灼她哥带着军统的人及时赶到!”林婉清语气激动起来,“你们没看见吴处长那身手,简直跟天神下凡一样!唰唰唰几下,坏人就倒下了!还有沉先生!”她说到这里,语气更加兴奋,仿佛找到了最精彩的片段,“沉先生当时可勇敢了!他看到绑匪的枪口对着灼灼,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林婉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那句“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后面,紧跟着的就是“一把抱住了灼灼”!
她的目光飞快地、带着一丝慌乱地扫过站在床边、正微笑着听她讲述的社长苏静文。
苏静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虽然那僵硬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病房里敏锐如吴灼,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笑容底下骤然冷却的温度。苏静文捏着花束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只是那温婉的笑意似乎淡了几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小圆脸和小短发同时瞪大了眼睛,“后来呢,后来呢?”
林婉清连忙干咳两声,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呃……后来就是,我奋不顾身的救了我们贝满明珠吴灼!所以躺这了……对吧,灼灼?”
吴灼下意识地看向苏静文,正好捕捉到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是……”
“婉清,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英雄救美的潜质啊。”小赵大约是墨痕社最迟钝的人了,大声嚷嚷起来。
林婉清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小姐是巾帼英雄,怎么了?”
“咳…那个…灼灼削的苹果真甜!”林婉清赶紧拿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试图重新活跃气氛,“你们也尝尝!都尝尝!小芸,阿英,别愣着啊!”
吴灼顺势将果盘推向其他人:“大家吃点水果吧。”
“我最喜欢吃苹果啦!谢啦!”小赵拿起一块苹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小圆脸和小短发也接过苹果,小声说着“谢谢灼灼。
病房里重新响起了交谈声。苏静文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附和两句,唇边依旧挂着温婉的笑意。吴灼则低着头,心思却已飘远。林婉清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偷偷观察着苏静文和吴灼,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可千万别因为我这张嘴再惹出什么乱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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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社的同伴们又待了一会儿,说了些社里的趣事和关心的话语,病房里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但苏静文始终保持着那份温婉却略显疏离的微笑,话不多。终于,天色渐晚,苏静文起身,温声道:“婉清,你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告辞。
“谢谢你们来看我,路上小心。”林婉清笑着挥手告别。
病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吴灼和林婉清两人,以及窗外透进来的、渐渐染上暮色的光线。
吴灼重新坐回床边,拿起一个苹果,默默地削着。刚才的热闹散去,那份因林婉清说漏嘴而带来的微妙尴尬和沉默,似乎又悄然弥漫开来。
林婉清靠在床头,看着吴灼低垂的侧脸和专注削苹果的动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带着一丝探究和认真:
“灼灼……”
“嗯?”吴灼抬起头,看向她。
林婉清抿了抿唇,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刚才……我说沉先生冲过来想保护你……你有没有细想过那个举动?”
吴灼削苹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动作,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什么举动?他当时离得近,看到危险,本能反应吧。就像你,”她抬眼看向林婉清,眼神真挚,“你不也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替我挡了子弹吗?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朋友之间,互相保护,不是很正常吗?”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然而,林婉清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认同的神色,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
“那不一样,灼灼。”
吴灼停下了削苹果的动作,抬眼看向她,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我扑过去,是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除了爸妈最亲近的人。”林婉清直视着吴灼的眼睛,语气认真,“我保护你,是出于友情,是出于本能的不想让你受伤。但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她们两人才能懂的微妙:“沉先生他冲过来抱住你,想用后背替你挡子弹……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你是他的朋友,或者是他认识的人。”
林婉清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仿佛在回忆那一刻的细节:“那一刻,他的眼神……那种不顾一切、仿佛要把你整个人都护在怀里的决绝……那不是一个普通朋友会有的反应。那是一种更深的、更本能的东西。一种害怕失去你、宁愿自己承受一切的……本能。”
她看着吴灼,一字一句地说道:“那种眼神,那种动作,我扑向你的时候也有,但我的出发点很纯粹,就是保护朋友。可沉先生……他的眼神里,有更多的东西。灼灼,你真的没想过吗?”
吴灼静静地听着,握着水果刀和苹果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此刻的眼神。林婉清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沉墨舟那一刻的眼神?她当时惊魂未定,只记得他冲过来的身影和那声嘶吼,哪里还顾得上看他的眼神?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用“本能反应”、“朋友义气”来搪塞过去,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但林婉清那句“那不一样”和后面细致的描述,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她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窗外暮色四合的声音,以及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吴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飘忽地望向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回避:
“婉清,我……我不知道。现在只想你快点好起来。”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一个模糊的“不知道”,将那个被林婉清点破的、关于沉墨舟眼神和举动的深层含义,暂时搁置在了心底某个角落。
林婉清看着好友那带着一丝茫然和回避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担忧和试探,再次低声开口:
“还有灼灼,刚才静文姐……她一直不怎么说话,你也看到了吧?”林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懊恼,“都怪我这张嘴!她肯定都知道了!静文姐心思那么细腻敏锐,她一定……”
“婉清!”吴灼猛地转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严厉的打断!
林婉清被她突然提高的声调和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
吴灼的眼神瞬间变得异常锐利,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凛然,她直视着林婉清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决地说道:“我和沉先生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郑重:“沉先生是谦谦君子,光风霁月!他对我的任何关照,皆是出于师长之谊,君子之风!若有任何逾越之举,对他而言都是僭越!都是对他清誉的玷污!”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在捍卫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界限。那一刻,林婉清清晰地看到吴灼眼中闪烁的,不仅仅是急于澄清的急切,更是一种近乎信仰般的维护和不容置疑的界限感。
“婉清,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
林婉清被吴灼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震住了。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比刚才更加凝重。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房间,光线昏暗。
过了好一会儿,林婉清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对不起,灼灼……是我多嘴了。我只是……”
吴灼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婉清,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对沉先生,对静文姐,都不好。”
她重新拿起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削着,动作依旧轻柔,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复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无声地翻涌、沉淀。
林婉清看着一旁已经牺牲了的十个苹果,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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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护病房外,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尽头护士站透出一点微光。沉墨舟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脚步放得极轻,正走向林婉清的病房。他刚从医生那里确认了林婉清最新的恢复情况,心中稍安,想着顺路来看看,也看看……她。
就在他即将走到病房门口时,里面突然传来吴灼陡然拔高的、带着一种近乎凛然的决绝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你别乱说!我和沉先生之间什么都没有!”
“沉先生是谦谦君子,光风霁月!他对我的任何关照,皆是出于师长之谊,君子之风!若有任何逾越之举,对他而言都是僭越!都是对他清誉的玷污!”
沉墨舟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心脏!他脸上的关切和刚刚放下的心绪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寂的苍白。
紧接着,吴灼那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强调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底:
“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枷锁,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重重地砸在寂静的走廊里,也砸在沉墨舟骤然停滞的世界里。
病房内。
吴灼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一股尖锐的、难以言喻的沉痛感瞬间从心口蔓延开来,让她几乎窒息。她清晰地记得天文台顶楼,夜风微凉,他站在星空下,清冷而郑重地说出那两句话时的神情。那是他为她划下的界限,是她必须恪守的准则。
此刻,她亲口复述出来,声音响亮,语气决绝,仿佛在向林婉清宣告,更是在向自己强调!她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和语气的坚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用最响亮的声音,说着最痛的话,只为将那不该有的、被林婉清点破的“念头”,彻底扼杀,也彻底……埋葬。
病房外。
沉墨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昏暗的走廊里,一动不动。他手中的百合花束无声地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地砖上,洁白的花瓣散落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句“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深处那层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看清、或者说不敢正视的隐秘。仓库里那一刻,他不顾一切冲过去想用身体护住她的本能,那超越了“师友”界限的、近乎绝望的保护欲,在此刻被她用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如此……公开的方式,宣判为“僭越”。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瞬间涌上喉咙。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骤停后,又如同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走廊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他瞬间褪尽血色的面容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和剧痛的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自己伸出的、想要保护她的手臂,在她口中成了“逾越”;他感受到那一刻不顾一切的决绝,在她心中成了需要被审判的“念头”;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某种悸动,被她亲手定义为“玷污”。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吞噬。他站在门外,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里面那个女孩用最响亮的声音,在他心上刻下了最深的伤痕,也亲手……关上了那扇或许从未真正开启过的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想要捡起那束散落的花。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花瓣,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最终只是直起身,没有再看那扇门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尽头更深的黑暗里。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心死般的沉寂。
病房内,吴灼说完那番话,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微微晃了一下。她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如同利刃,已经刺伤了那个她口中“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她只是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心口那沉甸甸的、无法消散的痛楚。她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刀刃反射着窗外最后一丝微光,映出她眼中极力掩饰却依旧清晰可见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