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难念的经
季刚送走二姐后,在路边恰巧遇到从远处走来的姚永忠,两人矗立在轻微夜风中聊了起来。“刚子,你这么晚出来干嘛呢?”
“唉,二姐刚和爸妈吵完架,被他们撵走了,我出来送送。”
“多大的事儿,闹腾得不可开交?”
“二姐在农村找了个对象,准备结婚,爸妈死活不同意……”
“也是,红姐人好又漂亮,在农村找个对象是有点儿可惜,难怪叔叔阿姨不愿意。”
“二姐这次是死心塌地要留在农村嫁人,家里安稳不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红姐要是结了婚,你带著我去看看,那个地方景色可美了。”
“好的,永忠,咱们回家吧。”
姚永忠回到家后,看到父母正在窃窃私语,像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听了一会儿,才得知爸爸姚学庭下午接到地区车辆厂政工科的电话,说是二叔姚学民疑似精神病发作,需要家人明天去和厂方一起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治疗。
姚学庭紧锁眉头:“学民这病还是又犯了,听厂里介绍的情况,病得还不轻。”
“犯了这病,治不除根儿”,姚秀云轻嘆了口气,“恐怕人家桂兰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两个孩子还小,以后日子怎么过呢,真够愁人的。”
姚学庭掐灭手中的菸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由它去了,这件事情还要瞒著爹娘,免得两位老人再急出病来。”
“是呀”,赵秀云轻咳了一声,“你也別太担心,明天一早还要去车站,早点儿休息吧。”
第二天上午,姚学庭两口子经过一路奔波,来到地区车辆厂政工科,通过李科长了解到弟弟的发病经过。
前两天这场秋雨来得又急又密,姚学民踩著自行车衝进车辆厂家属院时,裤腿已经溅满泥点。
筒子楼三层的窗户黑著,他摸出钥匙的手突然顿住——说好今晚妻子张桂兰该在製药厂值夜班。
钥匙串噹啷一声砸在水泥地上,隔壁的王婶探出头,看见姚学民正趴在自家门缝上嗅著什么,工作服后背洇著深色水痕。
他把脸贴在冰凉的铁皮门上,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厨房飘来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和车间里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味混在一起,让他想起桂兰白大褂领口那抹若有若无的烟味。
“哐当!”搪瓷缸摔在墙角,褐色的药汁顺著石灰墙往下淌。
张桂兰攥著铝製饭盒退到五斗柜前,看著丈夫把抽屉整个抽出来倒扣在地上。
工作证、粮票、毛线团下雨似的砸在水泥地上,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正在疯狂翻找著什么。
“上个月夜班十二次,这个月才过十天就八次?“姚学民举起值班表的手在抖,纸角扫过檯灯罩子发出沙沙的响,“刘技术员?就是那个总往化验室跑的野男人?“
张桂兰的嘴唇咬得发白,窗外的雨忽然大起来,雨点子砸在铁皮棚上像撒豆子。
她看著丈夫抄起鸡毛掸子,木柄在日光灯下泛著惨白的光。
走廊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知谁家孩子在哭。
“老姚你听我说...“话音未落,鸡毛掸子带著风声劈下来。
张桂兰本能地抬手去挡,铝饭盒咣当落地,两个白面馒头滚到床底下。
第二下抽在肩膀上时,她终於尖叫起来。
家中的两个孩子看著发疯的爸爸狂殴妈妈,被这可怕的一幕惊呆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停地抽泣,却不敢上前阻止。
筒子楼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车间主任老褚趿拉著布鞋衝上三楼,四个青工紧跟上来撞开反锁的房门。
老褚举著手电筒照进去,光束里浮尘乱舞……
五斗柜的镜子裂成蛛网,张桂兰缩在墙角捂著脸,鲜红的血从指缝渗出来。
“造孽啊!”王婶的嘆息被夜风卷进雨里。
姚学民坐在床沿,手里还攥著半截鸡毛掸子,蓝布工作服前襟沾著褐色的药渍。
他抬头望著闯进来的人群,忽然咧嘴笑了:“你们闻见没?白大褂的消毒水味也遮不住香菸味。”
听完厂方的介绍,姚学庭陷入短暂沉默。
李科长情绪有点儿激动:“大哥,学民最近两年来,老是疑神疑鬼,对妻子无端猜疑,这次是集中爆发,真疯了,必须送去治疗。”
“他在部队曾经犯过一次病,本以为婚后没事儿啦,可这一天还是来了,都是命啊……”姚学庭低头哀嘆。
厂方徵得姚学庭、赵秀云两口子的同意,安排六名身材魁梧的工人把歇斯底里的姚学民摁倒,捆绑在担架上。
姚学民经过一番折腾,全然没了一点儿力气,左脚还光著,袜子不知甩去了哪里。
地区精神病院的铁门咣当合上时,赵秀云打了个寒战。
走廊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深灰的水泥,不知哪里渗水,墙根长著绒绒的绿苔。
张桂兰额头贴著纱布,白衬衫领子蹭著碘酒痕跡。
赵秀云拿出一沓钱,塞到张桂兰手上。
“嫂子,这钱……”
“先紧著学民治病。“姚学庭截住话头,摸出皱巴巴的大前门。
菸灰落在磨得发亮的条凳上,他盯著病房门上小方窗里弟弟的背影。
白炽灯下,姚学民正对著墙上的水渍手舞足蹈,影子投在霉斑点点的墙上,像出蹩脚的皮影戏。
走廊尽头走来个穿白大褂的,胸牌在昏暗里泛著冷光。
“病人需要长期服药。”医生扶了扶眼镜,钢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移动,“氯丙嗪每天三次,每次两片。家属要注意观察……”
姚学庭感觉菸头烫到了手指。缴费单上那个数字,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工资。
回程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张桂兰靠著车窗,玻璃上的雨痕把路灯扯成金色的流星。
赵秀云攥紧了尼龙网兜,里头的苹果在化肥袋子上来回滚动。
车过铁道口,咣当一声,有个苹果骨碌碌滚到座位底下。
那天夜里,姚学庭蹲在厂区澡堂外抽完了半包烟。热水房的蒸汽从排风扇里涌出来,混著秋雨凝成白茫茫的雾。
他想起七年前送学民去车辆厂报到,弟弟把崭新的工作证別在胸口,在厂门口毛主席像前照了张相。
相片现在还在五斗柜玻璃板底下压著,姚学民笑得见牙不见眼。
赵秀云把粥锅蹲在煤球炉上时,听见丈夫在里屋嘆气。
装粮票的铁盒开著,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摊在桌面。
窗台上摆著学民从厂里捡回来的轴承,在晨光里泛著乌亮的油光。
“永忠下月要补交学杂费。”她搅著玉米面粥,一圈圈在铝勺底下打转,“三车间老周家闺女出嫁,礼钱总不能少……”
姚学庭突然站起来,搪瓷缸子在桌沿磕出个豁口。
他抓起劳动布外套往外走:“我去找方厂长预支下月工资。”
巷口传来收破烂的梆子声,赵秀云望著桌上的檯历愣了会儿神,突然伸手扯下来那页印著红字的“宜搬迁”,团成个纸球扔进簸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