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虽然相关搜索已然表明, 蜂蟻村深陷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山沟里,且有鞠老师预先提醒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但当一群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大学生刚刚熬过十多个小时的卧铺,还没来得及歇歇脚、喘口气, 转头就被塞进两辆提前租好的小客车里,在树林之间颠簸的路上摇晃两小时……
经此一遭,哪怕是再兴奋的同学,也被颠簸得嬉笑不起来了。
狭小的车厢里,与劣质皮革混合着汽油味一同蔓延的,是大家的沉默和疲惫。
易逢初被挤在车窗边, 双耳塞着耳机,面无表情地想: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隔着被尘土覆盖的玻璃窗,易逢初可以模糊地看见一排排树木飞快掠过, 被远远甩在车尾巴后面, 向左向右看皆是一望无际的绿海, 以及起伏如波涛的山脉。
据说,蜂蟻村不久前刚刚通了水泥路。原本路边还有施工留下的沙堆, 如今几经风雨冲刷, 只剩下小部分沙湿漉漉地和着淤泥,堆起一片弧度平缓的、高过脚踝的泥沙堆。
偶尔还能看到一根孤零零的水泥杆斜斜插在路旁, 黑色电缆线垂落下来, 在杆子腰身缠了几圈, 修到一半还未竣工的电路。
有同学对着窗外这原始的环境感叹:“幸好早有准备,带了充电宝……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挨过这两天。”
易逢初百无聊赖地缩在座位里, 指腹蹭了蹭手机背部,庆幸手机可以不用充电, 甚至不依靠地球上现有的能源也可以正常工作。
“小易今天好像很没精神啊。”
不知怎的,几个同学的注意力忽然从窗外的风景, 转移到窗边的易逢初身上,随口关心道。
易逢初对周围人的态度大多是不咸不淡的,与同学也仅仅维持在普通同班的关系上,但自从鞠老师称呼他“小易”,同学们就在不知不觉中也大起胆子,跟着这么称呼。
被点到名字,易逢初微微掀起眼皮,向旁边的人看了一眼——
一眼看去,车内的命运线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加上被侵蚀而出的黑色斑点,黑黑白白的色彩杂乱无章地杂糅在一起。
随着同学们的动作,这些斑点也抖动起来,像是在空中无规则飞行盘旋的苍蝇,看得易逢初头疼眼花。
于是他立即收回视线,不愿再看,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声音确实有些无精打采:“……有点头疼。”
同学面露了然:“不奇怪,这一路折腾,谁能不难受啊。我们这边还好,好歹没有人晕车严重,隔壁车还有两个人吐出来了……”
这下借着“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休息”的理由,易逢初得以安安静静地来到目的地。
最后有一段由嶙峋碎石铺就的石子路,为了避免爆胎,两辆面包车停在距离村落几百米的水泥路边,一行人只能背上行李,徒步抵达蜂蟻村。
一下车,呼吸到山间仿佛透着草木香的清新空气,一路上有些蔫吧的学生们又逐渐恢复了精气,倍感新鲜地东张西望。
易逢初神色冷淡,渐渐落到队伍末尾,一个人低调地走着。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脊背微微佝偻,面容布满沧桑沟壑的老人迎面而来,热情地冲他们打招呼,带着他们往村口走去。
值得注意的是,老人脸颊旁边那本该长着左耳的位置,只有一片平坦的疤痕——好像他的一只耳朵被刀片生生刮干净了。
独耳老人虽身有残疾,却老当益壮、健步如飞,笑嘻嘻地走在众人面前,脸上每一条蜿蜒的皱纹都沁出笑意,毫不在意学生们目光偶尔掠过残缺之处时的略微有异。
说着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普通话,他自我介绍是蜂蟻村的村长,并表示蜂蟻村地处偏僻,很久没有迎来这么多客人了,让他们也可以多住几天,好好欣赏这三面环山绕水的风景……
鞠老师与他搭着话,问道:“前段日子来你们村里考察的林鹿——林教授还在吗?怎么我路上打她电话,打了几次都打不通呢?”
易逢初缀在队伍边角,清清楚楚地看到独耳老人闪躲似的偏过头,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个问题。
“哈哈,这深山里嘛,难免信号不太好。”
村长打哈哈地回答,“而且林教授可是一个大忙人,一天天扛着我们看不懂的设备,东敲敲、西望望,没一会儿就躲进林子里寻不见人影了……我们哪里晓得她的情况呦?”
在这种地方实地考察,时而来到信号微弱处,无法与外界及时联系也是正常的,因此鞠老师也没有多追问。
于是这个话题被轻飘飘地揭过,一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蜂蟻村那隐没在山雾和树枝后的房屋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蜂蟻村三面环山,建在山脚下的平坦处,因少与外界联络,当地房屋建筑还保留着山野间粗犷的特色。
陈旧的木梁、栏杆,还有形状不规则的灰石垒起的矮墙,用手腕粗的树桩捆在一块儿立起来的小屋子……这些都是一行学生们从未见过的场景。
见有来自外界的客人进村,村民们异常主动好客,纷纷主动从屋檐下走出,上前迎接,争着抢着帮他们拿行李。
——“蜂蟻村欢迎你们!”
热情洋溢的声音几乎翻涌成海浪,一个又一个灿烂的笑容,绽放在村民们久经风吹日晒的脸颊上。
一群学生不禁被他们的热情惊住,一脸迷茫无助地被村民们夹在中间,在簇拥中走向村里唯一一座高大漂亮的两层自建小洋楼。
“这可是前两年,咱们村的大老板刚刚掏钱新建的,看着结实、洋气吧?”
村长不无得意地介绍,“大老板去城里住了,这座屋子就一直闲置下来,只用来招待贵那什么……贵客!”
易逢初背着行李走在最后,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猛地试图夺过他的背包。
攥紧背包带子,易逢初抬眼看过去,那个伸长手的村民对上这双目光冰冷的眼睛,脸上过分殷切的笑容顿时僵硬住,莫名感到心头发怵,只得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周围的村民见易逢初不好对付,面面相觑着,之后也没有人敢贸然靠近,强行“帮忙”拿行李。
小洋楼里上下有不少空房间,一行人商议片刻,挑选了四间空间宽敞、比较干净的卧室,打算轮流打地铺挤一挤,也能勉强容得下学生们连同老师一共十九人。
跟着同住的同学一阵打扫整理后,易逢初安置好行李,就独自带着手机出门,熟悉村内的地形和道路。
路途中,恰好遇到两个老婆婆正坐在院门口的竹板凳上,嘴皮子飞快地聊着天。
易逢初主动上前,与她们闲聊几句。等气氛变得热络起来,他就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林鹿教授的状况。
“……”
原本还絮絮叨叨的老人骤然安静一瞬,两对沧桑浑浊的眼珠子微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回答:“昨天林教授好像……跟着村里向导上山了吧?”
“后来又忽然下了一场雨,下山路泥泞难走,说不准他们就在山上过夜了,现在还没下来。”
这说辞,和村长说得可不一致啊。
如果老人所言为真,那林教授一定是在村落里找的向导,免不了要四处询问一番,怎么可能如村长所说的一样“没有人清楚林教授的去向”?
而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撒谎,已经可以说明这里的村人有问题了……
易逢初默默记下这个疑点,转而问道:“不知道蜂蟻村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什么?后一个字太生僻了,我们第一次见都读不出来。”
似乎是见话题终于被转移走了,两个老人隐隐松了一口气,话闸再度打开,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据说古时候‘蟻’这个字啊,通蛾子的‘蛾’。”
“我们这边山里常见灰白两色的飞蛾,大的蛾子能长得比手掌还大,雨天时会密密麻麻地栖息在树干上,远远望去就像是蛾子长着人脸。”
说到这里,老人沙哑的嗓音微沉,如同沙砾在耳旁摩擦:“这可把生活在山里的先辈们吓一跳,只能把这种异象归因于神的力量……从此我们这里就世世代代信奉蛾神,把飞蛾当作神的仆役与耳目。”
“我们村也因此得名。”
易逢初提问道:“蛾的原字也是自古就有的,为什么不直接用这个更通俗的字呢?”
“关于这个,你们年轻人就不懂了,因为你们没有体会过对神的敬畏。”
老人满眼感慨,易逢初眯了眯眼,觉得在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艳羡。
她缓慢地摇摇头:“神明的名讳,岂可随意提及?以前的人改用另一个生僻字,正是为了‘避讳’。”
——他确实没有体会过对神的敬畏,只知道神的子嗣味道还算鲜美。
易逢初漫不经心地想着,随口问了一句:“那现在村里,还有没有蛾神的寺庙、牌位或神像?如果可以,我也想了解一下这位蛾神。”
“去、去!”
老人闻言面色微变,脸上的皱纹如枯树皮一般,不愉地堆积在一起,冲易逢初摆摆手,没好气地嘟哝:“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
“我们村虽然刚刚通路,但早就有年轻人与山外来往,带回不少稀奇百怪的玩意儿,钱也有了、结实的房子也立起来了,还有一些什么‘反封建’‘扫盲’的口号……如今早就不信那些迷信的说法了。”
见老人颇不耐烦地竖起眉毛,无意再搭理他,易逢初只好继续随便闲逛。
他敏锐地察觉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无形的视线从家家户户看似紧闭的门窗中钻出来,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