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六月下旬的时候,谢怀瑾的腿彻底失去了知觉,辞盈知道的时候头晕的差点站不住,还是一旁的婢女将她扶住了才免去摔倒。通报的人说着说着低下头,屋子里面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辞盈被扶到椅子旁坐下,手中被塞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是很合适的温度,但在辞盈唇齿间滚动,烫得她眼泪快要落下来。
一边想谢怀瑾能活下来就好,一边又觉得谢怀瑾从今以后站不起来老天实在太残忍。辞盈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将如风急的泪咽回去,问:“公子知道了吗?”
禀告的人说已经知道了,针灸推拿的时候,公子醒着。
辞盈在原地静坐了一刻钟,然后起身去寻谢怀瑾,至院前开始犹疑,但最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六月到了尾声,花树上的花也都谢得差不多了,辞盈踩过满地的花瓣,推门走进了青年所在的房间,许是适才才接受了诊治,青年的疲倦几乎要从眉眼中溢出来,面前的一本书也散乱地摊着。
辞盈眼睛突然就红了,等青年听见声响睁开眼睛,辞盈就向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两个人肌肤相触之间,蒸腾的热意在胸腔之中蔓延。
比脸先红的是辞盈的眼睛,她轻声说:“我不信。”
明明辞盈只说了三个字,谢怀瑾却明白了辞盈的意思。
他轻轻摸着辞盈的头,轻声说道:“没关系。”
辞盈红着眼看向他,他也正看着她,无比认真:“辞盈,我已经很知足。”
他们不常说情话和爱语,但每一声唤出的名字,婉转间都是数不清的眷恋。
比起爱的轰轰烈烈,他们的爱更安静,于是心跳之声越发喧嚣。
辞盈紧紧地抱住谢怀瑾:“我不信,我一定找人治好你的腿,我不信,不信这世界上真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明明之前是好的,明明也有治愈的可能。”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轻柔地在少女发丝上印下一个吻。
他依旧说“没关系”。
因为辞盈在他身边,他已经觉得拥有太多,大过他人生的所有意义,所以一双腿而已,没关系。
谢怀瑾富有地将这双腿施舍给命运。
辞盈将头趴在青年肩头,身体轻微地耸动着。
黄昏时分,李军医和徐云分来找她。
李军医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抱歉”。
老人本就是千里奔波而来,辞盈哪里能怪罪,只说“多谢您”,李军医叹口气,到底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
老人辞别,辞盈忙挽留,轻声说:“他的腿伤的太严重了,您才给了我们一线生机,您千里迢迢而来,我们如何能现在让你走,定要再住上一些日子,等我们带您逛一遍长安,彼时您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安排燕家的船一路送您回去。”
老人推辞几次,辞盈也都坚持挽留*,最后老人留了下来。
徐云是在李军医走后半刻钟来的,见辞盈疲惫,也没有多留,只宽慰辞盈“不要灰心”,徐云轻声道:“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公子的身体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情况已是造化,我最近偷学了许多,有了一些思路,等我再想想。”
本来医者不该夸大,但徐云能猜想到辞盈的失落,她将谢怀瑾和辞盈视为救命恩人,于是说话也格外恳切。
辞盈眼底又燃起希望,但很快也落下去。
不抱有那么大的期望,失望就不会那么严重。
腿伤本来也不是徐云擅长的方向,这些天虽然代替了李军医针灸,但更多的是因为年轻更有体力,“偷学”只是逗她笑的说法。
辞盈很认真地道谢:“多谢徐大夫费心,麻烦了。”
徐云摆手,笑着道:“若实在担忧,就去拜佛吧,长安香火重的寺庙没有十座也有八座,夫人随便寻一座去拜拜也好。”
辞盈应了下来。
七月上旬的时候,她和谢怀瑾真的去了寺庙。
不过不是长安香火最盛的那几座,而是长安之外的一座寺庙,也就是谢清予出家圆寂的那一座,辞盈推着谢怀瑾的轮椅,到了谢清予的斋房。
曾经在谢清予旁边的小和尚几年后也变成了方丈,见到一行人行礼:“阿弥陀佛,施主回来看鱼花方丈了。”
是同谢怀瑾说的。
辞盈看着寺庙中迎来往去的人,轻声道:“你常来吗?”
否则和尚哪里能一眼就认出变化如此之大的谢怀瑾。
青年温声笑着,在辞盈灿侧头过来时温柔说:“我的银钱常来。”
辞盈忍了一下但没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责怪地看着青年,低声道:“我们是来求佛的,谢施主,你这是大不敬。”
两人都不怎么信神佛,所以玩笑话也都互相说。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夫人帮我多捐一些香火就是了。”
辞盈陡然听见前面两个字愣了一下,然后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站在轮椅后,轻“哼”了一声,良久后很小声地说“好”。
辞盈捐了很多香油钱。
很多很多。
她在佛前只求了一个愿望——“让谢怀瑾好起来”。
腿好起来,耳朵好起来,人好起来。
她怕这个愿望很重,于是她捐了很多很多钱。
幸好她现在很有钱。
她随着方丈捐香火钱的时候,青年就在不远处笑着看着,辞盈转身脑中全回荡着那一句“夫人”,签署名字的时候差点写错。
回去的路上,辞盈看着窗外,晚风轻柔地将她的头发吹起来。
辞盈回身,就看见青年正在看她。
一日在佛寺,他们说的话并不多,两个人衣裳上都沾了寺庙的香火味,辞盈走了两步,在谢怀瑾身边坐下,马车拐角的时候,她抱了上去。
淡淡的药味涌入她的鼻腔,她却已经习惯了,只安静地闭上眼在青年怀中休憩。
求佛,求佛。
没关系。
佛不应允也没关系。
能这般拥抱在一起,辞盈也知足。
谢怀瑾轻轻摸着辞盈的头,少女发丝柔软,像上等的丝绸。
辞盈又往他的怀中钻了钻,一双眼睛一直未睁开,唇角却带着轻轻的笑意。
七月中旬的时候,漠北那边来了信,辞盈需要回去一趟。
谢怀瑾每隔几日还要针灸,无法同她一起回去,于是两人只能暂时分离。
李军医听闻辞盈要回去的消息,也不再留客谢府,要同辞盈一同回去,辞盈不再好挽留,只同漠北那边写了信,让燕季安排好。
一路上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处理漠北那边的公务,小部分时候在和李军医学针灸。
李军医比徐云更会指导人一些,学了几日后,乐呵呵地说辞盈可以拿他试针,辞盈不敢,还是拿着自己的木人练,李军医笑着说当年她母亲可没有这么谨慎,一听闻可以拿人练眼睛一亮针就扎上去了。
辞盈好奇问母亲扎对了吗,李军医摇头:“一个都不对。”
辞盈也笑起来。
是坐船回去的,夜深人静时,河水就汹涌起来。
辞盈站在船头,头顶一座灯照着下面湍急的河水,她想起谢怀瑾。
想起谢怀瑾,就想起很多东西,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后辞盈还是笑了。无论如何,她来的时候并未想到他们能走到现在这步,命运已然善待。
回到漠北后,燕季不再向她提起联姻的事情,只旁敲侧击问辞盈日后是否会长久留在漠北。辞盈不言,许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她很难向燕季说清楚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推着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她不确定谢怀瑾的身体情况,但她不会长久同他分离,日后是谢怀瑾来漠北还是她去长安亦或者他们两个寻一处新的地方一起生活都有可能。
她没有紧迫到要在现在做出决定的地步。
燕季在辞盈对面坐下来,低声说:“前两日殷策要我寻你商量一件事情。”
辞盈从燕季严肃的神情中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起码不是联姻这样小孩过家家的事情,她问:“什么事情?”
燕季抬起眼同辞盈对视,将话说的很简洁:“殷策想问我们借兵。”
借兵,无非就是那几件事情。
殷策想谋反。
辞盈很久没有说话,问燕季:“你如何想?”
燕季不知道:“现在的皇帝昏庸,漠北还好,其他地方民不聊生,天灾人祸,几年前皇帝立下的太子又死了,这些年皇室也无所出......比起宇文家的人,殷策素有贤名,虽不知几分真假,但总归比现在那位好。”
辞盈听出了燕季的支持,她凝视着燕季的眼睛:“你想当皇帝吗?”
燕季没有犹豫,摇头:“我上位,大抵也和现在那位皇帝差不多。”
辞盈觉得燕季有些自嘲,但燕季的确不适合当皇帝,可殷策......辞盈望向燕季:“这些年燕家军的情况你都清楚,看似年年在征战,但老兵偏多。真要去帮殷策谋反打天下,燕家军不仅得担上谋逆的帽子,还得损伤惨重,殷策向我们许诺了什么呢?”
辞盈停顿了一下:“亦或者说,燕季,殷策能向我们许诺什么。若他兵强马盛,何须求助我们,若他连独自出兵都做不到,许诺我们的一切来日不都是从普通百姓身上剥削。”
辞盈不看好燕季的乐观。
要一次讲清楚,让燕季打消这个心思,明白其中利害。
辞盈继续说:“退一万步,殷策真的成功谋反了,燕家军有从龙之功。可等殷策真的上位天下稳定之后,又会不会开始忌惮燕家军,彼时殷策又将如何对待燕家军,燕季,你能用燕家军十万兵士的命去赌殷策的一颗仁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