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二更)
他才不是怕,这世上会出现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依靠着众人语焉不详的表述,成功从一个流落异世的汉服爱好者,变成了高居庙堂的大汉天子!他是真不希望这样的风尚持续下去,会在韩馥、孔融这两个拖后腿的人之外,又出现额外的负累。
天灾频频,人祸不断,没有多余的精力留给这些人与事。
把话说得含糊,又不会显得人有多聪明,只会让这未定的天下,未全的礼法中,多出一些刘秉并不希望看到的变数。
那还不如,直接由天子下令,杜绝这份隐患。
“朕今日御赐宝剑,交予公达,是为平息青州北海之祸。但天子剑的分量,是因稀少而贵重,若是今日发一柄,明日赠一支,四方无有不至,又还有何威慑?”刘秉长吁一声,“文若,我知士人以含蓄为美,但朕希望,太学前的四个字,不只是对那些就学之人的期许,也是对朝廷官员的要求。”
哪四个字?
经世致用。
荀彧闻言,心中万千感慨。
是啊,就连曾经可以倚仗门荫入仕的袁术,现在做的也是脚踏实地的治蝗牧鸭之事,大家还看不出陛下的喜好吗?
朝堂一度颠覆的危局,又何尝不是因为士人、宦官、外戚之间的相互隐瞒,迂回拖延?
陛下已深受其苦,又怎会希望重蹈覆辙。
这封诏书颁布下去,其中的措辞或许像是在管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也会让人费解,或者觉得陛下如同先帝一般,有了扶持一个群体而打压另一个群体的想法,但荀彧此刻就在陛下的面前,看得到这位飞速成长的君主眼中,依然清明如昔。
哪怕他因思量日多,而比先前稍显深沉,也并不会改变他仍有一份,好像不该由君王持有的赤子之心。
他也毫不避讳地在得到荀彧的答复后,笑得有些洒脱而诚挚。
因为荀彧说的是:“臣必为陛下,竭尽全力。”
……
这“竭尽全力”四个字,还真不是在皇帝面前的托词。
因为这封诏令,确实下达得极快。
荀攸才收拾完毕了出行所需,调来了二十余名精锐扈从,并未正式从洛阳起行,就已见到了荀彧运笔如飞、文思泉涌写下的诏书。
荀攸看了看自己怀中揣着的天子委任,又看了看这封当先张贴在洛阳衙署前的公文,不知该不该说,陛下随同天子剑一并发放到他手里的诏书,好像就是这份《规范公文说》里“表意直白,指向明晰”的写照。
他原本还以为,这是陛下被孔融气得不轻,就和先前送往荆州的那一个“杀”字一样,是因狠下决断,而言简意赅,谁知道……
这好像是陛下推行精简政令,直意表达的第一封代表作?
而这第一封代表作,就和第一把尚方宝剑一起,交到了他的手中?
荀攸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负担,变得比先前更重了。
算起来,由陛下亲笔所写的诏书确实不太多,到了近来,武将文臣各方铺开局面,才不得不亲自执笔。
也不知是因陛下早年间跟着史子眇就学,学多了制盐制炭的匠人技艺,在文采上确实弱了一些,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
但在初见这份公文的惊诧之后,荀攸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对当下最合适的一道管束敕令。
不仅是为了让诸如韩馥突然自裁的行为,莫要再度发生,也是为了——
“是为了让我们也能毫无疑义地读懂公文吗?”
荀攸前往幽州的沿途,自然要经过冀州,顺便向刘表和张燕转达陛下的意思,除了对青州的安排之外,也顺口提起了这道命令。刘表倒是依然稳重,只是有一瞬的走神和微不可见的面容扭曲,像是因此想到了某个已经死掉的人。张燕的表情,那就精彩多了。
那句话,也从他的嘴里带着点哽咽地说了出来。
荀攸战术性后退了一步,总觉得以张燕这黑山军统领、司隶校尉、陛下元从的身份,应当再冷酷威严一些才对。
“我说错了吗?”张燕眼尖得很,把荀攸的这个表现收入眼底,顿时重新挺起了腰杆,一本正经地给荀攸分析,“你看,陛下先是劝导我等向学习字,就算只能用简化字或者打叉取代也无妨,然后是希望朝廷政令,官员互通的文书都以精简为主,表达直白,少说那些个没用的客套话,也就是让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写公文时迁就我们这些人。陛下为了让人人都有机会做官,真是煞费苦心。”
是对他们这些没文化的黑山军,煞费苦心!
荀攸刚还想说张燕这话未免揣测过度,可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忽然浑身一震,在与刘表恰好四目相对,也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震惊。
嘶……
张燕或许并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何问题,还说得顺口极了,但荀攸和刘表,都被这句话指点着灵光一闪,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比如劝学启蒙,比如唯才是举,比如一改外儒内法的说法,有意废除察举制,比如痛击孔融这样的沽名钓誉之人,比如趁此机会宣扬律令精简,还有那在洛阳重建的太学当中,有两条门路可以让识字不多的人也能在此求学……
这好像全都指向了一盘更大的棋!
一盘一步步向前推进的大棋!
昔年光武帝平定天下时,多有仰赖于世家名门,于是后汉数代,似乎都脱离不开一些本不必要的争斗,而在地方上,豪强盘根错节,地主有田千亩,这才有了荆州宗贼的不听调令,甚至是百姓无力求活,只能揭竿而起,成了黄巾之乱。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打破士族门阀的垄断,正如张燕所说,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做官,甚至不止是依靠战功当上军中的官!
若这个猜测是真的话,陛下要做的,可能远不止今日这些。
作为宗亲,刘表的反应还要比荀攸更快,他神色从容,眼神却已定在了荀攸的脸上,试图从微末的表情变化中,瞧出对方的态度。“公达是有本事的人,能得陛下以尚方宝剑相赠,应当不怕被人后来居上?”
荀攸微笑:“陛下说了,表意直白,刘冀州也吃过这苦头,为何还要出言试探呢?我虽非鱼,但也知道,活水才可续命。”
张燕翻了个白眼:“荀军师,你的话也没直接到哪里去!”
这两个人在这里打什么哑谜呢!
信不信等他回了洛阳,就跟陛下告状去。说他们明知陛下诏令,却在这里阳奉阴违。
哦不对……他办砸了向陛下许诺的事,居然要陛下出动尚方宝剑来为他料理收尾,他怎么有脸向陛下告状的。
张燕想到这里,顿时悲从中来。
荀攸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也仿佛是在火上浇油,对着张燕道:“还是说说孔融的事吧。”
张燕没什么精神,闷声问道:“你想问什么?”
荀攸:“……那北海的孔融到底在做什么,对你接触管亥,试图替陛下收服他们的事情,真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张燕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你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我就来气。我见孔融在说什么有教无类,建立学舍,不仅把郑康成所住之处改名为郑公乡,还延请郑公的学生前来授课,真以为他虽在打仗上没本事了点,人总算还像模像样。往后,就算做不成北海相,也能去洛阳教书。谁知道啊!”
“我潜入到他那学馆中听讲,就听他给那些跟我一样认不得几个字的人说,黄巾全是些招摇撞骗,蛊惑人心的东西,要跟着他踏实劳作,征讨逆贼,这才是正道。但那学问的东西,是半个字也不跟我们说呐,只见他与那些名流士人高谈阔论去了。我都怕我说出了身份,他非但不听我的劝,还把我当黄巾逆贼捆起来烧了,气得我那是转头就走。”
反正他想着,孔融办学办得正热闹,手中兵力又不足,还能再去找管亥的麻烦?他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吧?
谁知道,他是真这样狗胆包天!
消息从青州传到冀州的时候,张燕直接在刘表面前表演了一个“天都塌了”,然后得到了刘表颇为理解的安慰。
但比起安慰,张燕其实更想向刘表借来麴义的兵马,直奔北海朱虚县,把孔融从城中揪出来。
碍于陛下的面子,他才安安分分地等着朝廷的消息。
最多就是他自己每天焦急地多走两个来回罢了。
幸好,陛下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眼就看出来,到底是谁的问题比较大。不仅派来了荀攸这个军师,还在诏令中点明了要清算孔融为官不当之处!
荀攸揉了揉额角,再度在心中骂了一句孔融。但此刻骂人也无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将带陛下旨意北上幽州,去见那公孙伯圭,往来之间,少说也要十余日,若要调兵,则耗费的时间更久。那孔融能守住城,而不落入管亥手中吗?”
要是管亥先把孔融抓出来,一刀宰了,那司马懿建议陛下启用公孙瓒赶赴青州的建议,就全泡汤了!
张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一点,你倒是不用担心。我虽然只听了孔融授学之言两日就跑了,没跟他有多少交情,但为了跟管亥说明白陛下是怎样的人,还是与那姓管的接触了两月的。他军中人数不少,却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本事,治军有多严整,而是因为冀州青州等地并没有多少称职的官员,百姓流离失所众多。这些人,要呐喊出个气势还行,要攻破城关,却没那么容易。真要破城,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城中的粮食已被耗尽。以我估量,从现在算起,应该还能支撑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