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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夜风徐来,裹挟着白日残留的燥热,拂过平原上沉睡的莽莽荒野。四野寂寥,只闻草虫低吟,更衬得军营深处那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如同沸腾在沉沉夜色里的巨兽。
    铁甲铿锵,杯盏交错,夹杂着粗犷放肆的大笑,在帐内激荡回响。这般喧嚣,仿佛凯旋之后的狂饮作乐——
    然而,这是朝廷从各省抽调的驻军集结好的第二日,连敌人的影子其实都还没有见着,周章按制大宴众将,让他们彼此熟悉,过了今夜,就要陆续拔营东征翟广。
    周章被外派出京,身上的兵部尚书衔未变,又兼领了总督之任,便于他节制众将。除此之外,刘钦似乎是担心他不能压服众人,这次抽调军队,还特意多从湖南选兵。
    周章曾任湖南巡抚,又曾在那里主持过对刘骥的围剿,与那些将领彼此熟稔,有他们支持,想来他行事也能多几分方便。
    然而,天南海北汇聚于此的宿将功臣们,哪一个不是功勋簿上滚出来的滚刀肉?周章刚踏进辕门,扑面而来的试探便如同绵密无形的网,向着他兜头盖来。
    众人在观察着他,时不时拿夜哨、各部屯营的先后次序等杂事小事试探于他,在这些试探之下,更藏着隐隐的轻蔑。
    没人敢当面说,周章也只不动声色,假作不知。
    他到席间时,帐中长桌早早摆满了丰盛的酒菜,炙烤的鹿肉还冒着油腴的香气,热炉上烈酒沸煮,旁边众将喧闹起来,更显得满帐热气逼人。
    周章身披一件石青色褂袍,腰间系着玉带,足间蹬着双半旧的千层底苏州官样布鞋,只身走入席间,在满堂甲胄森严的虎将身旁走过,好像一株修竹误入了盘根错节的老松林。
    “一介书生。”几人在心里同时道。
    “诸位远来,多有辛劳。”周章走到主位前,却不坐下,举起一盏酒,对众人道:“今日略备薄酒,正为诸公接风洗尘,还望诸公莫要拘礼,各自畅快一饮。”
    众人见他言辞和善,一时颇感轻松。只不过他这番话放在别处,还可说是平易近人,可在这军营当中,似此和风细雨,就难免显得卑下了。
    众将各自饮了酒,当下便有人暗暗生出几分轻蔑之意,却看周章,放下酒盏坐下,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浑没有虎狼环伺之感。
    “谢尚书赐酒!” 一道瓮声瓮气的嗓音骤然响起。
    周章循声看去,说话这人离他不远,就坐在他左手边第一席上,浓眉环眼,身形壮硕。他收回视线,没有理这个话茬。
    说话这人名叫李琦,三十七八年纪,前些年跟着邹元瀚,剿匪的仗打过不少,是太上皇当年亲封的“忠勇侯”。
    邹元瀚死后,因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他麾下将领只去其太甚,其余皆各自赦免,使各安其位。其中还有讨贼有功的,不贬反升,李琦就是其中之一。
    见周章不语,李琦毫不介意。他从见着这人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性子热络的人,周章要是热乎乎答他的话,那反而奇怪。
    他满面豪意,站起来又提一杯,向前压了周章一步道:“尚书远来,着实辛苦,咱们也敬尚书大人一杯。”
    “末将等常年在刀头上打滚,不通那朝堂上的弯弯绕。听闻督师这几年宦海沉浮,没少折腾……”他语带调侃,故意将“折腾”二字咬得清晰响亮,随即声音陡然一沉,“但陛下点您的将,咱们自当是令旗所指,万死不辞!只不过——”
    他声音陡然一顿,脸上仍挂笑,眼里神采却变了,“行军打仗,那是在泥地里滚,在血雨里冲!是提着脑袋和人拼命!可不是书斋里头,蘸着墨写几篇锦绣文章就能成的啊……不知督师对眼下的战事,有甚高明方略,也叫咱们这般粗胚开开眼界?”
    “呼——”仿佛一阵无形的寒风掠过酒宴的燥热,喧嚣戛然而止,满座呼吸也为之一窒。众将目光交错,彼此瞧瞧,最后都落在周章身上,暗中偷瞧他的反应。
    邹元瀚死后,当年衡阳王一党的核心将领当时没动,在之后几年间却或被杀、或被贬,各自去位,剩下的人里,在江南经年剿匪的将领当中,就属李琦资历最深、战功最著。
    翟广起兵之后,在朝廷的任命下来之前,众人都以为这一仗该是李琦挂帅了,李琦自己也翘着尾巴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谁曾想最后居然从京里派了个尚书出来。
    李琦自是不平,其他人却也各怀观望,听他对周章出言不逊,忍不住各自放下了酒,等着看今日如何收场。
    李琦此人一向跋扈,可话糙理不糙,他问的也是众人心中所想,那些平日里对他稍有忌惮的将领禁不住心中暗叹:李琦这话显然带刺,但这书生尚书又能如何?多半是满口空话罢了。
    周章却神色不改,轻轻把酒盏搁下,落在桌上,“嗒”的一响。
    “李将军此言极是!本督自幼读书,时至今日,还未曾亲自提剑杀过一人。纸上谈兵,岂能与诸位百战沙场的将军相提并论?故而,本督此来,正是要虚心向各位将军求教。治军之道、用兵之法,还望诸位多多指点,共谋一个进军方略,方能早日扫清叛逆,不负天子洪恩。”说着双手一拱,姿态竟是谦卑至极。
    李琦神情一顿,似是对他这回应有些始料未及。片刻后,他呵呵一笑,面上的神情愈发放肆了,显出几分神采飞扬。一旁的几名将领也附和着笑:“督师大人这般……这般抬举咱们,真是……真是……哈哈!”
    周章把话说得这么低,李琦自也不好再压他,言语间反而将他抬了一抬,“大人过谦啦!咱们在外带兵的人,虽然不怎么知道朝廷的事,却也听说过大人的好几次献策,那都是有见地的话,那些什么都不懂的酸夫子哪说得出来?大人是总督,咱们是属将,求教的话可不敢讲,只能是大人有垂询处,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仗具体怎么打,大家伙一块讨论。”
    他一开始只称周章为“尚书”,因着周章说出他爱听的话来,这会儿他倒是愿意承认他同时还是一军总督了。这么一来一往,李琦心里已经确认,朝廷新派来这人是个软的,扳不动他们这些把持实权的大将,周章名头吓人,可是不足为惧。
    皇帝信不过他们这些将军,非要派个文官来,在他们头顶牵根绳子,他只能认了。官职有高下之分,人也有亲疏之别,但现在天高皇帝远,落到实处,具体如何,就各凭本事了。究竟以谁为主,听谁号令,今日之后,也算是分明了。
    周章在桌首安坐,无论李琦压他还是抬他,眉目始终淡淡的。他生就一副含章韶举的好面貌,沉默不语时,更添几分矜贵之气,好像那种一生都在金銮殿里指点江山的清贵之臣,让人不将他往眼里拾。
    李琦说完了话,便要坐下,却听周章忽然道:“李将军稍待。本督此刻正有军务请教。”
    李琦不疑有他,“还请大人示下。”
    周章神色不改,仍是坐得挺直,两手放在案前不动,口中吐出的话却让人各自心中一惊。
    “适才接京中八百里急敕,朝廷言辞凌厉,大有督责之意,言刚刚查知我军有员将领杀良冒功,挪用军饷,不仅劳役百姓,更在剿匪时纵兵劫掠,贩卖妇女。诸位……可知是谁、是否真有此事?”
    用兵在即,这会儿各军当中都有朝廷派来的文武官员,名为协助军务,赞画军机,实际既是摸底、监督、羁縻笼络。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没人当一回事,对京里来的人,众将反而全都好吃好喝招待,可周章这样说,显然是翻出谁的底了,一时人人都有几分悚然,酒气不由去了大半。
    李琦这时还突兀兀站着,周章一转眼忽地瞧向了他。李琦隐隐明白,周章刚才不发作,是在这里等着他呢,更猜到他是奔自己来的,心中一惊,面上却强作镇定,“督师所说,事涉重大,似乎不可仅凭风闻之言而草率定论。”
    “草率定论?”周章微微倾身,“若无铁证如山,本督岂敢拿国法军规儿戏?我问你——李毅是否是你麾下偏将?”
    只此一句,李琦鬓角猛然湿了。
    四周忽地一寂,周章却是终于亮出白刃来,“民间血书,状告此人私分赈米三千石,致数百灾民饿死街头,只是三年前被人压下!你可知情?又有几名妇女涕泪淋漓,跪爬至本督行辕外,言丈夫曾被此人率部掳走,砍下首级冒领杀贼之功?你可知情!”
    字字如钟,刀刀刺骨,李琦瑟缩半寸,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李毅不仅是他麾下偏将,更是他的从弟,周章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不言语,周章便继续道:“陛下天恩浩荡,数年前的旧事,并未同你计较,本欲既往不咎,令你戴罪报效,然而本督命人核查,方知你虚报兵员、冒领军饷,至今仍达三百万之巨!如此不思悔改,以陛下之宽仁,能饶你一次,还能次次饶你不成!”
    他声音忽高,好像惊雷劈下,众将无论是谁,统统肃然敛容。李琦忽觉耳边一静,再听不见半点窃窃私语声,冷汗涔涔,手上青筋毕现,好半天才道:“督师冤枉!”
    他喊出这一句,犹豫半晌,终于跪在地上,“这……这事,下官并不知情!这李毅行事竟敢如此荒悖,末将定当军法处置,给督师……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知情?”周章忽地冷笑,“你麾下将领横行乡里,不法之行累如牛毛!何止李毅一人?又何止本督刚刚说的这几件事?你也一概推说不知?昏聩如斯,尸位素餐!你这般目盲心瞎之辈,有何面目统领千军?有何面目身佩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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