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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质问

    车轮碾过又一个深坑,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泥浆飞溅,模糊了本就视线不佳的侧窗。陈汉升那片刻的恍惚,被张招娣轻柔却直白的问题骤然击碎。
    “汉升哥,”她依旧看着前方雨刮器反复的刮擦,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之前……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与他们正在经历的亡命奔逃背景衬托起来,太过不合时宜。此刻最正确的反应,应该是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用最甜蜜的谎言将她安抚住,让她继续死心塌地,毕竟现在陈汉升急切需要她的帮忙。那些虚伪的情话几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涌到了他的舌尖。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话在舌尖滚了一圈,竟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沉默了。车窗外,雨声渐歇,车窗打开透气,前后车辆的引擎声和还有摩托机车的轰鸣声,骤然被放大,填充了这突如其来的静默间隙。
    沉默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答案。
    张招娣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她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而飘忽,带着点自嘲。
    “其实我知道的,”她的语气平静,叙述着两个人之间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她的目光依然望着前方的路面,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你对我的感情,肯定没有我对你的深。这一点,从我认识你不久,就很清楚了。”
    前方的路况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上不少,即使有些段落没有柏油马路,但是少了前方不确定的大坑泥路,平坦了很多。但是开车的张招娣显然更吃力了。她像是需要积蓄一点力气,才能支撑着开完剩下的路程。她面上并不见多少悲戚,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方向盘的真皮包裹上轻轻划动。
    “好在,我还有这么一张脸。”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抬起一只手,对着中央后视镜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幸好,这张脸跟你前妻顾涵相似的脸。以前,我确实很反感做她的替身,每当沉聿和江贤宇看着这张脸出神,我都觉得是一种无声的侮辱。”
    “但现在,遇见你之后,我竟然有点庆幸了。”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认命般的悲哀,“汉升哥,我庆幸我和她长得像。如果没有她这张脸,如果没有你们那段过去,或许我们根本就不会有相遇的契机吧?我可能永远接触不到你的世界。”
    她的声音里渐渐染上恰到好处的怅惘和羡慕:“我也很羡慕她,真的,非常羡慕。羡慕她曾经那么真实地存在于你的生命里,羡慕她曾经拥有过你全部的关注和爱意。”她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汉升哥,如果是你,我不介意的。只要能让我留在你身边,怎么样都可以。能做她的影子,也是我的运气。”
    这番倾诉,卑微到了尘土里,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真诚。它像一把精心打磨的软刀,撬开了陈汉坚硬内心的一点外壳。面对这样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他忽然觉得难以启齿。那些充满功利色彩的虚假情话,继续用谎言去敷衍,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不忍:“别这么说……招娣,你不必这样妄自菲薄。你就是你,这样就很好,真的。”
    他急于结束这场有关于顾涵的对话,语气甚至带上了难得的急切:“跟顾涵在一起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说实话,我累得很,压力很大。她太聪明,太敏锐,时刻绷紧,永远锋利。站在她身边,你得时刻提防着不被她的锋芒所伤,也得时刻准备着跟上她的节奏。那感觉很刺激,但久了,永远不敢真正放松,真的会筋疲力尽。”
    他话锋一转,试图将褒奖落到实处:“但跟你在一起不一样,招娣。你会让我觉得很放松,很舒服,很高兴。你不用像她那样努力拼命,你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很好。”这话似真似假,放松于她的“易控”,高兴于她的“有用”和“顺从”,但在此刻的语境下,却被巧妙地包装成了温柔的认可。
    张招娣猛地转过头来看他,眼睛睁得很大,里面闪烁着受宠若惊的光芒,脸颊甚至微微泛起了红晕。“真的吗汉升哥,你真的这么想?我以为,你心里永远都只有顾涵。我总是觉得难过,顾涵那么完美,无论怎么做,我都连她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提到顾涵,陈汉升总有些难以辨明的情绪。他像是不愿过多触及,又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评价欲被勾了起来。
    “顾涵她当然完美,聪明,有野心,也擅长算计……他们那个圈子,玩弄人心,哪个不是天生的好手。按理说,这种把什么都看透的人,最该懂得隐藏自己,说话做事就该云山雾罩,真真假假让人摸不透才好,但她偏不。她厌恶一切虚伪和迂回,她喜欢把欲望和喜恶都摆在脸上,爱恨都极其直接,极其强烈,像一团不管不顾烧起来的野火,野火当然灼热明亮,但也容易烫伤靠近的人,甚至烧掉自己,一点虚妄的幻想和温存都不给人留……她活该!”
    他的描述里,竟然不经意地流露出早已被埋葬的恨意。
    “那……顾涵她,她爱你吗?”这个问题至关重要,透过睫毛的阴影,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的侧脸,每一丝细微变化都不肯放过。
    陈汉升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不知是对顾涵的讽刺,还是对自己的自嘲。“爱?他们那群人,除了自己,谁都不爱。他们那种人,生来就呼风唤雨,只要她想,世界围着他们转,这种人天生就是极度自我中心的存在,她不会有爱别人的能力,也不需要别人的爱。她的世界里,只有征服和利用。”他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仿佛这样就能彻底抹去那段关系里所有他不愿承认的残留痕迹。
    张招娣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褪去了方才的柔软,带上了执拗的追问:“如果她不爱你,为什么要跟你结婚?”
    或许是这段漫长而枯燥的逃亡路滋生了空虚感,或许是身边这个女人的绝对崇拜和顺从,陈汉升此刻无比的想倾诉。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爱情,那对她来说太廉价了。她跟我结婚,只不过是因为,她当时急需一个挡箭牌,她需要有人能帮她稳住局面,渡过危机。而我,恰好是那个时候看起来最合适的人选罢了。”
    “挡箭牌?什么意思?”张招娣立刻追问。
    陈汉升的话戛然而止,他猛地收住话头,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的脸上闪过懊恼,他立刻摆摆手,仿佛要驱散空气中那些不该存在的词汇,语气变得有些烦躁:“……没什么意思。都过去的事了,提这些干嘛,没意思。”
    他闭上眼睛,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按揉着内眼角,显得十分疲惫。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生硬地将话题拉回,语气里带上了刻意的安抚:“别提她了……都过去了。你现在这样,我就很喜欢,真的,独一无二。”他试图结束这场危险的对话,也好安抚住正在开车的女人,只是这样的安抚略显敷衍。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复杂难言的情绪里,或是对过往的些微不甘,或是对眼下困境的烦躁,或许还有些许对已逝之人的复杂感慨。百感交集之下,他并未注意到,身旁那个原本听到这种认可本应该感恩戴德的女人,此刻脸上竟没有丝毫波澜。她没有笑,没有害羞,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变化。她只是静静地开着车,目光望着前方,只是眼神空泛,若有所思。
    沉默在车内持续了很久,这种沉默并非放松,反而充满了未尽的言语。
    或许压抑已久,此刻陈汉升只是想找个人倾诉那尘封许久的往事,一吐为快;或许现在还需要依赖于这个女人的帮助,他需要讨好张招娣。陈汉升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回忆着往事:
    “顾涵的父亲,在外面有个私生子。听说一直养在国外,保护得很好。”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顾涵是什么人,她怎么可能容忍别人动她的奶酪?即便是她父亲也不行。她具体用了什么手段,没人知道细节,只知道那个私生子后来在关键时期,莫名其妙就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彻底废了,最后死因极其不光彩,彻底断送了她父亲想要换继承人的念头。”他的话语里,甚至隐隐有对那种狠决手段的欣赏乃至敬畏。
    “后来,顾涵和江贤宇分手,闹得很难看。顾董事长似乎觉得机会又来了,旧事重提,明里暗里对她施压,质疑她,失去了江家这样的靠山之后,一个女人能否掌管好顾家的产业。她当时急需证明自己有能力掌控局面,继承家业。于是,她选择了我。”
    “在他们看来,我这种出身低微毫无背景职业经理人,最好控制。有能力,没有家族,因此只能牢牢的依附于他们顾家,可以帮她鞍前马后效力。一纸婚姻,把我绑在顾家的战车上,迅速向她父亲,也向所有观望的人证明了,她有能力继承万云这艘大船。”陈汉升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那笑容里都是被利用的不甘,“从这个角度说,我当年,还算救了她一命呢。没我,她可能早就被踢出局了。”
    张招娣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带着复杂情绪说完,才淡淡地接了一句,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生意:“听起来,很公平。她利用你拿到了继承权,巩固了地位;你利用她最终拿到了顾家几乎所有的遗产,快速实现了阶层跨越。谁也不亏。很经典的资本运作,感情只是其中最不值钱的添头。”
    这话太过直接,甚至剥开了那层婚姻最后遮羞布,将内里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摊开在两人之间。陈汉升猛地一震,震惊于她如此直白地戳破真相,倏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张招娣,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的挑衅或试探。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危险的气息无声弥漫。
    张招娣感受到他凌厉如实质的视线,却只是微微侧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辜和疑惑,仿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反应。她有些委屈的问:“这个话不能谈吗,汉升哥?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之间,还不能坦诚一点吗?我只是觉得,我们才是真正的一类人。看清楚事情的本质,才不会有那些不实际的幻想。”
    是啊,现在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而且她说的没错,他们才是同类。她的话巧妙地浇熄了他瞬间升起的警惕和怒火。陈汉升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他摆了摆手,语气变得轻松了些,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既然都是明白人,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过,你放心,我可没你想的那么狠心。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去杀顾涵。”
    “何况,杀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当时顾家的大部分资产还在顾万云名下,她死了,我拿不到多少好处,还会引来更严格的审查和争夺。”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笃定。“而且,她是自取灭亡。”
    “什么意思?”张招娣紧握方向盘,手指攥得发白。
    “她自己选择了取死之道,这一点,我很确定。据我所知,她回国之前,已经从好几条渠道收到了非常明确的警告。那些人其实并不一定非要她的命,只要她肯放弃万云,乖乖呆在国外,做个富贵闲人,她本可以继续活得很好,不会有任何杀身之祸。”
    他的结论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漠和评判,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不是早逝的妻子:“归根结底,顾涵是被自己的野心和固执杀死的。那个名利场啊,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最是残酷无情,吃人不吐骨头。不肯向规则低头的人,和不肯乖乖依附男人的女人, 他们容不下。所以,她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张招娣静静地听完,脸上缓缓绽开恍然大悟的笑容,她柔声附和道:“汉升哥你说得对呢,还是你看得最透彻。女人啊,到底还是柔弱些好,太要强了,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终究是要有个强大的男人做依靠才最安稳。你就是我的依靠,以后我都听你的。”
    这句话极大地取悦了陈汉升,精准地满足了他此刻急需确认的掌控感和虚荣心。他得意地笑了笑,身体彻底放松地陷进座椅里,开始真正闭目养神。
    雨势渐歇,车辆继续前行,颠簸逐渐减轻,路面变得相对平整。窗外开始出现零星的灯火,隐约能看到一些城镇的轮廓,文明的迹象预示着他们即将抵达目的地。
    当陈汉升示意停车时,他们已经抵达了琅勃拉邦机场的外围区域。机场不大,看起来有些简陋,不远处甚至能望见琅勃拉邦机场航站楼的灯光。但此刻在他们眼中,却象征着通往自由的关键一站。
    陈汉升背起那个满满当当的黑色背包,对张招娣说:“我下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顺便再看看情况。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他的语气努力装得自然,仿佛这并不是一次分别。
    张招娣温顺地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还配合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好,汉升哥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她把驾驶位的座椅放平,舒服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仿佛真的要趁这点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缓解长途驾驶的疲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微凉的晚风带来远处机场隐约传来的广播声和车辆驶过的声音。雨已经完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湿润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内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驾驶座的车门锁忽然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有人从外面打开了车门。
    她似乎被吵醒了,但她没有睁眼。她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还是那么熟悉的语调,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戒备。
    她轻声问了一句:“回来了?”
    车门大开,带着夜晚气息的空气涌入车内,加速冲淡了沉闷的味道。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极其清淡的独特香气,像是海盐与洁净皂角混合后的清爽气息,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冷水般的清醒感,与这热带雨林的潮湿黏腻格格不入。
    她听到身边座椅被压低的轻微声响,一个身影坐了进来,关上了车门。车灯没有亮,一切都在昏暗中进行。
    “嗯。”
    一个单音节的回应。低沉,稳定,冷静到骨子里的声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她绝不可能错认。
    是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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