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拔萝卜,要一併翻地
推开楠木门扉,沉香混著墨香扑面。张云程正就著雕窗欞透进的晨光翻看案牘,老银镜架在鼻尖摇摇欲坠。
听得脚步声,经歷大人將卷宗往青玉镇纸下一压,镜片后浮起笑意:“那两个活宝天没亮就来堵门,逢人便要讲昨夜英雄传。”
话音未落,窗欞外传来赵天宇陡然拔高的嗓门:“说时迟那时快...”
李乐知將卷宗匣轻轻搁在案角,竹篾与檀木相触发出轻响。
“昨日是晚辈莽撞了。”他直起身,目光垂在案头鎏金铜炉升起的青烟上,“若不是大人坐镇,两位兄弟帮衬...”话尾消融在裊裊烟痕里。
张云程摘下银镜,镜腿在案上敲出篤篤轻响:“镇抚司各衙门,说是同袍,实则盘根错节。”
他忽然倾身过来道,“那杨虎家人报了官,此等小事居然捅到了镇抚大人处,今早上元县衙来人时,镇抚大人的茶盏搁在案上足有半刻钟没动过。”
李乐知望著铜炉里將熄的香灰,喉间泛起苦味。
张云程却已重新展开卷宗,羊毫笔尖在砚台里慢慢转著圈,硃砂顺著狼毫纹路爬上来,艷得像血......
青烟裊裊的铜雀炉旁,房名清屈指叩响案头青铜镇纸。
这位执掌南镇抚司十五载的镇抚使,此刻鹰目如刀锋般刮过李乐知的面庞:“李千户(李乐知毕竟是户部主事家的公子,在镇抚司帮忙,房名清给的是千户的待遇)昨日在秦淮河畔的威风,怕是连巡防营的铜鉦都要逊色三分.....”
李乐知心中大汗,老大哥这是生气了?面上佯作不知,小心翼翼道:“镇抚大人过誉了,学生只是做了分內之事,那杨虎横行乡里,民怨已久,学生不过是顺应民意,略施薄惩。至於大人所言『威风』,实不敢当。”
房名清被这小子无赖话语弄得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摆手道:“罢了,你这小子倒是有我当年几分风范,不过年轻气盛,还需多加磨练。”
李乐知见镇抚大人神色,心中稍定,恭敬道:“若不气盛怎能称年少?那杨虎当眾羞辱百姓,我镇抚司天子亲军,岂能坐视不理?学生虽鲁莽,但问心无愧,镇抚司威严,亦不容挑衅,还望大人明察。”
房名清念叨著『问心无愧』四字,许久后方嘆道:“是啊......做到问心无愧又是谈何容易?”
言罢,喉间滚出闷雷般的笑声。
他信手翻开捲轴,“二十年前本官杖杀漕运千户时,你可知那廝血溅詔狱石阶时说了什么?”
房名清闭上双眼,似在回忆往事,轻轻续道:“他说,这世道容不得清流!”
房间一时沉寂,良久,铜炉內银骨炭嗶剥炸开两点火星溅在青砖地上,房名清从太师椅里直起身,老檀木发出呻吟。
晨光斜切过窗欞,正落在李乐知稜角分明的下頜上,年轻人垂手而立的身影像柄未出鞘的绣春刀。
镇抚大人喉头滚了滚,恍惚看见三十年前在詔狱刑房里磨牙的自己,心中对李乐知越发喜欢。
“上元县衙...”他喉间滚出冷笑,狼毫尖悬在青皮册上方,硃砂滴在“杨虎”二字上晕开血斑,墨跡洇透三层宣纸,“往西三条街的暗桩该换换了。”
轻咳一声,又道:“小小的上元县衙,倒敢来南镇抚司门前嗅食?不知谁给他们的狗胆,一个无赖泼皮,我镇抚司办了也就办了,哪轮到他们来聒噪?本官去岁奉旨督办漕运案,那上元县丞的官袍下还藏著前朝玉带呢........”
又对李乐知道:“这等泼皮能在秦淮河作恶多年,你当是县衙不知?还是我镇抚司不知?以后切记,做事要做绝,不要留尾巴,那个叫杨虎的泼皮,你也不用再管了,我镇抚司自会有法子教他好好做人,既然要杀鸡儆猴,就把鸡笼子一併掀了。”
语罢將册子往炭盆里一拋,火舌倏地窜起半尺,李乐知恍惚看见“上元县丞”四个小楷正在火中扭曲挣扎。
李乐知也觉自己昨日確是莽撞,此时见房名清如此回护自己,心下感动,忙躬身施礼道:“多谢大人提点,学生铭记在心。”
房名清又道:“你那记帐的法子,儘快教给张云程他们几个,秋闈將近,你也需专心备考,莫要再让琐事分心......”
回到经歷司,赵天宇和孙文博围过来,孙文博挤眉弄眼道:“乐知兄,镇抚大人可是对你青睞有加,那杨虎的下场怕是比去年那漕运千户还惨。”
李乐知白了赵天宇一眼,心说岂止是那杨虎,自己拔出个萝卜,那镇抚大人就要把整块地翻个底朝天。
嘆了口气,暗自思忖,这官场如棋局,每一步都是险棋,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此次若非房名清回护,自家老子虽是南京户部主事,可也遭不住锦衣卫几番折腾。
赵天宇的娃娃脸上浮起促狭笑意:“咱们李经歷如今可是镇抚使眼前的红人。”他忽然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香味传来,“南熏坊的酥油饼,给李先生备的束脩。”
此事已了,李乐知今日便打算开始教张云程等人记帐之法,寻思把这记帐的法子教会他们,自己还得去江寧县衙体验几日。
这时代的公门之中,规矩繁多,与前世大有不同,人情世故更是错综复杂,若不亲身体验,难知其中深浅。
从李乐知这个现代人的视角来看,明朝的记帐方法主要依赖於传统的中式簿记法,比如“龙门帐”等。
这些方法在当时虽能满足一定的需求,但与现代会计体系相比,在精確度、透明度和效率方面存在不足。
现代通用的复式记帐法要求每笔交易都要同时记录在两个或更多的帐户中,確保財务信息的准確性、完整性和可追溯性。
这有助於更好地追踪资金流动,分析经营状况,並为决策提供数据支持。
李乐知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怎样將现代会计理念融入其中,將复式记帐法与中式簿记相结合,设计出一套更高效、准確的记帐体系。
这几日有了些眉目,便从复式记帐法讲起,再从如何製作规范的帐册、如何分析银钱流向、如何匯总不同时间段的银钱数目、如何规范財务流程一直说到银钱和財物专人专管.......
窗外槐树影在青砖上爬了半尺,值房里算珠声渐渐凌乱,当李乐知用硃砂圈出“贷方“二字时,孙文博的算筹“哗啦“洒了满地。
赵天宇扯开领口,喉结上凝著汗珠:“敢情这些年咱们查帐,都是在阴沟里摸铜板?”
张云程突然抓起案头《赋役全书》,书页在穿堂风里簌簌翻动:“洪武年间的黄册若是这般造法......”老经歷手指突然颤抖起来,墨跡在“夏税秋粮“四字上洇开乌云。
李乐知拈起一枚铜钱按在宣纸中央:“譬如这枚永乐通宝,进库时走的是阴鱼眼...”他在钱幣两侧画出首尾相衔的太极,“出库时便在阳鱼尾留痕......”
赵天宇忽然跳起来,他攥著记满蝇头小楷的桑皮纸,叫道:“明日我就去户部清吏司的库房!那帮孙子在甲字库藏的三船松江布.......”
突然停住不说,想起李乐知老子便是户部主事,尷尬的笑了笑“还是去兵部吧,我一直觉得兵部库里的锁子甲数目不对......”
张云程却盯著窗欞上渐浓的暮色,喉头滚动:“此法若用在锦衣卫各所年例银.......”
李乐知本想將这几日心中所想尽皆说透,此时看这几人神色,暗忖还是別说了,卷宗归档整理之事,还是暂且按下不表,待日后有閒再细细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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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清明。
本日宜祭祀、嫁娶、动土、迁徙,忌破土、安葬。
李乐知寅时三刻便披衣而起,推开雕木窗,蘸著昨夜研好的松烟墨,將《宋刑统》的折狱篇章又温了三遍,这才提笔誊写《盐铁论》节选。
晨雾未散,青石板上浮著层水光。东市早开的估衣铺已支起竹竿,五色布帛在风里翻飞如旌旗。
卖清明粿的妇人將蒸笼揭起,艾草香混著豆沙甜腻腻地缠上行人衣角。
缓步穿过市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乐知恍如在记忆的尘封角落,捕捉到了一丝前世的影子,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任由过往的喧囂在耳边轻轻拂过,市集中飘过的缕缕炊烟,似乎在诉说著百態人生。
这几日往返於县衙与镇抚司的朱漆门廊间,案牘堆积得比棲霞山的坟塋还高。
到了县衙,如往常一样点了卯,来到吏房。
廊下当值的皂吏正在换桃符,旧符上“国泰民安“四个字都被雨水洇得发胀了。
李乐知望拿起起昨日刑房送来的命案卷宗,是一宗自溺案,那投井的寡妇指甲缝里,还嵌著半片没烧化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