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正文完
裴琮已经离开。他拼尽全力挽留的灵魂, 真正走向了无法触及的因果彼岸。
西泽尔低头看向怀里那具仍残留温度的身体,没有裴琮的灵魂,对方干净俊朗的脸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这具身体, 这个世界, 对他而言失去了所有任意义。
西泽尔阖上眼,将那具身体轻轻放平。
钟声持续回荡, 铿锵穿透整个首都星,回响在远方天际。它们汇聚,投向天幕,仿佛要呐喊代表污染者的自由光辉。
西泽尔终于拥有了所有他年少时幻想过的东西,庞大的星舰队, 跨星域令整个星系震动的权力, 让世人望而却步的力量。
他付出的代价是失去裴琮。
世界从来不会对他稍显仁慈。
裴琮离开后, 西泽尔几乎发了疯地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
他征用联邦的所有科研记录,读取所有回溯者的记忆碎片,希望能找到裴琮, 但无论他如何调查,都指向一个结果:
裴琮已经完成了执念, 无法回来。
维兰德说:“没有办法,西泽尔, 哪怕是你, 也无法留下一个完成执念的回溯者。”
可西泽尔不信。
——他明明什么都能做到的。
他毁灭了联邦基因库, 为裴琮挡下整个世界的攻击, 在最黑暗的地方一步步爬上来,只为了能有资格与裴琮并肩。
他不想要这个世界的一切。
他只想找回裴琮。
废星依旧是废星。
天空常年悬着朦胧赤月,辐射风暴的酸雨落大地上,嘶嘶作响。
曾经密密麻麻的废墟都拆了大半, 星盗的标志取代联邦的旗帜,新生的污染者和平共处,没人再相互厮杀。
所有知道西泽尔这个名字的人,都会顺带提到另一人——裴琮。
因为西泽尔的伟大故事如果没有另一个人,是没法完整讲述出来的。
这位看似拥有一切的英雄走遍每一个星系,试图寻找到恋人的踪迹,可那个人不见了,连一丝线索也抓不住。
西泽尔回到两人最初相遇的地方。
指腹摩挲那枚断裂的锁环,闭上眼,耳边却一次次回响起男人清淡、恶劣又漫不经心的声音:
“需要药吗?”
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远远长过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仔细算算,裴琮在他身边竟然连两年都不到。
而西泽尔在少年时得到的一点爱,就已经足够支撑他,度过无数荒凉萧索的时光。
「回溯者都是带着执念而来,执念完成,就会彻底离开。」
可为什么裴琮完成执念后,他反倒生出了新的执念?
如果“被救赎”意味着失去裴琮,那为什么他不能就此沉在黑暗里永不出来?
在废星上永无天明,也好过现在。
西泽尔曾因裴琮而鲜活的目光,如今却因裴琮的缺席而灰败。
从裴琮离开的那一刻起,每一分、每一秒都绝望痛苦,累加到现在,足够把身体拖垮。
西泽尔低头,手腕对着翎羽一点点划开细口,希望疼意能分走一线心痛,却换来更多回忆翻涌。
他们肩并肩,躲在同一块废墟中,吸食对方的血液,雨声撞击铁皮,填满心脏。
裴琮把最后一支镇痛剂留给他,分给他温暖的地盘,牵起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他怎么成为机械师。
这些轻微、细小的事情,被他反复回忆,就像在一点微弱的火光扔进胸腔,足以点燃西泽尔的生命。
他会为每一个温柔的瞬间动容,产生裴琮还存在的恍惚。接着,为了再抓到那缕暖意,他一次次陷入回忆,遍体鳞伤,反反复复,仍心怀期待。
西泽尔永不会死心,怎么也得不到满足,在这种痛苦中,他的恨意不可避免地翻涌。
疼到极处时,光是呼吸,胸膛都像被锯齿拉扯,却不会再有人拥抱住他,告诉他“别难过”。
就在意识将被痛觉碾碎的刹那,耳边忽然掠过轻到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不要停留在原地。”
声音柔得像羽毛。
西泽尔猛地抬头。
眼前的残灯摇晃,黑瞳里的微光随之抖动,几乎要熄灭,不是幻听。
那是属于裴琮的语气,好像有人隔着空间,在尽头处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西泽尔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像是从麻痹中苏醒,紧接着,情绪汹涌翻涌地涌了上来。
失落、怀念、渴望、恨意……所有情绪从体内炸开,席卷了他所有的思维,西泽尔一度想要就这样倒下去,永远不再睁眼。
不要停留在原地。
就是这句话,让西泽尔像从沼泽里被骤然扯起,他缓缓站起,浑身血液重新回温。
刹那崩溃后,西泽尔喘着气,喉间的喘息残破而嘶哑,眼底却浮现出极其冷静而危险的光。
他在血泊里翻身爬起,出走多时的理智重新回笼,重新夺回大脑的主导权。
只要找到真正的裴琮所在的那条时间线,就能找到他,对吧?
你在哪里呢,裴琮。
他抬头看向漆黑穹顶,沿着那声叹息,去追逐任何一条可能与裴琮交汇的轨迹。
晏止他们是最早察觉异样的人。
西泽尔出现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他像一道无法捕捉的幽影,神出鬼没。每次归来都沾着风霜,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他们看着西泽尔一天比一天沉默,每次出现,他都更瘦了一些,眼底的阴影也更浓了一层。
西泽尔不再与他们交谈,不再管任何事情,神情始终冰冷、游离,只有躯壳尚在原地徘徊。
绝望似乎在一点点吞噬着这个男人,原本就漂浮不定的灵魂正在消散。
他们总有预感,西泽尔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在时间的长河里,每一次不同的抉择都会裂成支流,通向不同的未来。
西泽尔知道裴琮的过去,他唯一的方法是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寻找着属于裴琮的支流。
可目标实在太小,那些可能性无穷无尽,西泽尔只能一条条时间线跟随过去。
在每一条时间线中,他都只能做旁观者。他隐约觉察到,命运只会给他一次真正留下的机会,一旦选错时机,就再也无法再次离开寻找。
在这些时间线中,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各种结局,或功成名就,或籍籍无名,或长命百岁,或早早消失。
每一个结局,他都独自一人。
他也曾经遇到过和裴琮的过去非常相似的世界,可当他试图靠近时,对方的目光里总是缺失了点什么。
只差一点点,但那终究不是裴琮。
没有人能拯救他,除了裴琮。
刺骨寒风将雪粒刮上面颊,西泽尔呼出的白雾在夜色里迅速消失。
他知道自己又抵达了一条时间线的尽头。
风雪覆盖的高城,远处正播放着最高领导者的演说,一位青年黑翼披风,眼神冷冽,万人高呼他的名字。
这条时间线里,自己以铁腕与恐惧建立绝对秩序,成为了伟大的独/裁者。
高楼灯阵将那个人烘托得仿佛神明。
西泽尔拉紧领口残旧风衣,夜风呼啸,诉说无尽的荒凉。
他任风雪打在脸上,依旧沿着时间河逆流而上,去寻找自己唯一的爱人。
纵使下一站仍是无边黑暗,他也会在黑暗中继续前行,直到某一刻,真正找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西泽尔离开时,高楼上的青年忽然凝滞,有所感应似的,朝某个方向投来疑惑一瞥。
穿梭时间线的代价很大。
每次回到原时间线,西泽尔都感觉自己的意识无法维持。
他的精神在不断消散,头痛耳鸣,失真混淆不知道哪一次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他曾以为等待六年已是极限,可如今,不停在时间线中穿梭,他已数不清经历了多少个六年,对他而言不过是忽明忽暗的灯。
但他的执念支撑着他。
不,他不甘心。
只要想到,也许下一次跃迁就能遇到真正的裴琮,那一点希望便像针尖火星,噼啪点燃干枯神经,照亮他整具身体。
他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拖拽自己毫不犹豫地再次纵身,跃入黑暗。
*
雪白的无菌灯刺得人眼生疼。
裴琮睁开眼,撑起身体,身旁的玻璃反射出他半透明的身影,他已经彻底脱离西泽尔的时间线。
意识像浮冰,被寒意托举着,沉沉浮浮全部惦念的全是西泽尔。
裴琮当时并没有彻底死掉,他化作了一缕幽魂,他能随意穿过空间,在任何距离看见西泽尔。
在他的注视下,西泽尔永远在麻木地寻找自己踪迹的路上,固执地不肯放弃。
每次西泽尔想到裴琮时总是平静的,然后若无其事继续手里的事,这已经变成了一种生理习惯。
但一到深夜,寂静席卷,西泽尔便坐在黑暗中,用最锋利的刀尖划开皮肤,血顺着掌心滴落。
痛苦让他享受,这是因为裴琮才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西泽尔的表情那么的愉悦又那么的空洞,好似他的灵魂都是一片虚无。
裴琮第一次看见西泽尔这幅模样时,只觉得胸口被拧紧。他扑过去,徒劳地捂住对方的手腕,心疼地喊“停下”。
可他的声音连回响都被黑暗吞没。
西泽尔听不到,他只安静地调整刀尖的角度,神情专注,似乎在完成某场庄重仪式。
在黑夜中,裴琮每一次都伸手,把西泽尔紧紧抱在怀中。
当西泽尔终于抽出时间,独自踏上废星的土地,裴琮也紧随其后。
裴琮试着环住西泽尔的肩,与他同陷雨幕,替他挡风,可无济于事。
西泽尔眼中黯淡,绝望一点点蚕食了西泽尔,被撕裂摧毁、又强迫自己坚持,连恨意都消耗殆尽。
西泽尔和他明明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他那么强大而健康,有许多人崇拜着他,他应该比自己拥有幸福的人生。
裴琮贴在西泽尔耳边,几乎是恳求:
“不要停留在原地。”
裴琮感到自己的身躯忽然发轻,他来不及再告诫一句,就彻底离开了。
维兰德见他醒了,凑上前来,像是在观察某种活体标本般兴奋。
“啧,算你命大,居然被没炸成灰。”
她像欣赏艺术品那样打量裴琮身体每一处伤疤,眼底跳跃着诡异的光。
裴琮透过反射看到了自己的脸,这不是卡洛斯的身体,这是他自己的身体,那具二十五岁的,属于他自己的身体。
太久没用使用,居然产生了陌生感。
裴琮一时间怔住,暂时失去感知。
“……怎么了你?”维兰德见他神色古怪,啧了一声,嫌弃地挑起眉,“都救你出来了,别给我死在这儿啊。”
这家伙,要不是她吩咐下去,把裴琮尸体偷了出来准备做实验,裴琮指不定还能不能醒过来。
裴琮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呛咳。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那种骨髓里翻涌的寒意和呼吸都痛苦的感觉却久久没有重新返回。
裴琮一开始还以为是痛麻木了,结果后来才惊奇地发现,那种痛苦居然真的消散了。
维兰德看懂了他的表情。
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幽蓝色瓶子,“知足吧,联邦基因库里还有蝾螈的最后一份样本,我可是都用来给你续命了。”
裴琮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多谢。”
维兰德微笑的嘴角放了下来,随后眯起眼打量他,目光多了一层冷静的审视。
“你怎么了?”
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变得不太一样,居然还会跟她道谢,完全不是原来冷冰冰隔着一层霜的模样。
裴琮摆了摆手,低头时眼神却骤然凝固。
他的手掌中心上有了一道细细的伤疤,裴琮记得很清楚,他原来绝对没有这道伤疤。
这反而和西泽尔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裴琮抬头,有些失控地质问“
“我手上为什么有这东西?”
维兰德被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大事,凑过去仔细一看。
“拜托,你去炸了联邦基因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是正常,别犯蠢。”
裴琮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喘不上气,心凉了半截。
维兰德警告他:“裴琮,我知道你一直不把自己命当回事,但我花了一整瓶蝾螈基因救你,你最好好好想想,别再去送死。”
裴琮没说话。
维兰德对他这幅沉默的样子才更加习以为常,慢悠悠出去了。
隔壁还有另外一个起死回生的家伙要照料,自从废星消失,这种医学奇迹也是越来越少了。
现在一次来了俩,维兰德总得在他们俩身上捞回本,不然怎么对得起她忍痛使用的蝾螈基因。
裴琮被强行关在实验室里好几天。
在这期间,隔壁的卡洛斯也恢复了意识,他的身体还是当年裴琮拜托维兰德保存的,现在恢复起来更难。
裴琮在这几天内考虑了很久。
他站起身,踉跄着推开实验室的门,天台迎面卷来深冬的风,寒冷刺骨。
他衣着单薄,病后更显形容消瘦,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被拉得细长嶙峋,坐在天台角落。
裴琮在西泽尔身边的那段时间,眼睁睁看着对方找遍所有方法,都以失败告终。
如果原来的死亡可以回溯,那么就再来一次,就算真的无法回去,就此死亡,也比独自活着更好。
维兰德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裴琮的意图,没在实验室放任何尖锐的东西。
但这对于裴琮而言,这都不是问题。
他身体里的各种基因实在太杂乱无序,随便调动就有可能完成基因失控,随后痛苦死亡。
即使有蝾螈基因的调整,裴琮还是轻而易举就进入不稳定,清醒和疯魔反复争夺着他的大脑,一时是透骨的理智,一时是偏执的狂热。
裴琮跪倒在角落,深吸一口冷雾,指腹按向心口,动作决绝。
他闭上眼,还没感受到基因的波动。
一只手搭上裴琮的脖颈。
然后蹭了蹭。
那只手和裴琮的体温一样冰凉,却让裴琮僵在原地,他甚至没有抬头的勇气。
月色天上倾泻而下,落在来者肩头,把对方漆黑羽翼勾勒出光影的轮廓,黑衣青年静静伫立。
青年的呼吸因剧烈跋涉而急促。
随后那只手松开后颈,摸上裴琮的脸。
从青年的角度看过去,现在的裴琮实在是有种沉淀的英俊,宛如沉寂的潭水,幽深而郁暗,生得不近人情的皮囊。
黑衣青年倏然俯身,羽翼收拢,指尖从裴琮鬓侧滑至下颌,力度极轻。
“.......裴琮。”
声音低哑却仍清晰,包含着深沉的爱意,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西泽尔能感觉到,他手上光滑冰凉的触感不可能是假的,他的幻觉无法到这种地步。
梦境太美好,就会显得太易虚假。
西泽尔在无望的寻觅中煎熬太久,突然美梦成真,他甚至不敢想象一会梦醒了会怎样。
裴琮不敢抬头,只敢睁开眼,看向那只及其漂亮的手。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像被细致雕琢出的艺术品,手背的血管勾勒出清晰的蓝线。
裴琮的呼吸变得滞涩,眼睫止不住地颤动。
那只手最终停在他唇边,手腕处那道细疤刺入裴琮的眼中。
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
裴琮瞳孔微微缩紧,审视着那只手。
时间像被注满铅,拉长成粘腻的一幕。
风声、心跳声,全被拉远,只剩彼此细微的呼吸在天台回荡。
裴琮抬起头,看到黑衣的青年的脸。
西泽尔已不再是原来明显年少的模样,现在的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二十五岁的模样。
裴琮眼底的冷雾被拨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被烈火炙烤般的酸涩……
所有情绪在眼底深处翻滚,最终化作一点刺目的亮光。
他喃声开口,舌尖碰到齿列才发觉自己几乎脱力:
“……西泽尔?”
来者薄唇抿成锋线,喉结轻滚,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
话音落下,他弯腰揽住裴琮,将那具仍带寒意的身躯按进怀里,羽翼向两侧半张,遮蔽高台刺骨夜风。
裴琮几乎要被这股熟悉的温度灼化。
片刻后,他僵硬的手抬起,指节一点点收紧,抓住了西泽尔后襟。
——不是幻觉。
西泽尔像是再也压不住自己,唇轻轻贴上裴琮的,慢慢蹭了一下。
他寻找了太久,终于坠落在这个世界,从裴琮十五岁开始,又一次旁观他的一生,并最终决定留下来。
西泽尔再次睁眼时,眼里已没有犹疑,而是一种几近偏执的笃定,凛冽得惊心。
再多的言语在此刻都被彼此急促交叠的呼吸吞没,冰冷月光下,两道同龄的影子终于重叠。
现在他们站在同一条起点上。
他们将从这个时间点出发,打破宿命,书写一条全新的轨迹。
重逢是他们彼此执念的回响。
未来、自由、尊严,以及爱,他们都会拥有。
他们永远最爱彼此。
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