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预崩
十月中旬,伦敦冷得很早。沉纪雯在清晨五点醒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忽然很清醒,像是身体早一步察觉了什么将来临。
茶壶刚烧开,房间里弥漫着金盏菊花茶味道,她戴着耳机打开邮箱,准备处理课程资料。
教授要求本周提交一份企业现金结构分析报告,最好能引用真实企业数据。她便邮件向欧氏要了一套非正式财务模型。
本意只是取材,她曾参与过项目资料归档,知道用哪几个壳公司的模型数据可以公开。
欧氏财务组没多问,很快回了邮件,还附上两份表格。
一份是她曾参与过部分内容的年初南湾项目案,一份是名为「beta_cashflow.xls」的excel文件,日期为前两周,未加任何说明。
她原本只是随手打开。
可点开那一刻,她的心,轻轻顿了一下。
那是最新一轮现金流计划草案。
未脱敏,未删批注,版本控制处显示:「g.draft_final_ver4」
她盯着屏幕,看着默默闪动的光标,一动不动。
这是正式的对内文件,是不能作为论文材料的。
她没立刻看内容,而是静静去厨房倒了茶,再回到书桌前,关上所有其他窗口,戴上眼镜,一页一页翻。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种表格,她知道什么是真实内容,什么是对外口径。
而这一份,是前者。
第三页起,有中环项目的更新版本,标注已调拨流动资金共计八千万港元,用于短期周转。但她清楚那笔资金原本划归南湾项目,原定为年底开盘所预留。
现在被抽走,南湾那边靠什么撑?
第七页的脚注打着「附加结构说明:cen-001-2回购条件已达」
沉纪雯顿住。
这是上半年就已经启用的中转壳,本应在第三季度前回购关闭,如今还在动用,说明上一轮融资根本没补回来。
她盯着那组回购时间,心里慢慢拧紧。
不是账有问题,是结构错配了。
再看流动性回笼区,资金时间线被强行压缩,甚至提前预估了十一月可能落地的购地保证金。
那些钱,还没到账。
她缓缓靠在椅背,手指摩挲着鼠标。
这一刻,她不是在预判未来,而是在确认现实。
欧氏已无稳定流动性。
她没有发问。她知道母亲不会说。也不愿说。
她太清楚了。
去年年底她还在欧氏工作时,有一次项目报告推迟的那晚,她看着母亲吃下那碗清汤面,连盐都没放。第二天照常上班,妆容精致,丝毫不露破绽。
母亲压根没想让她站在战场里。
这封邮件,或许只是财务助理转错版本,也或许是默认她能看,默认她会装作没看。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明白,这份文件,她可以懂,但不能说,也不能问。
中午时分,阳光终于从云层中漏下来一些。她坐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没有出门,也没有写课程作业。
她将那份beta表格打印出来,用牛皮纸信封装好,封口处写着:
「e.cash.beta_10.23私人留档」
然后默默将它锁进抽屉。
这是她第二次绕过母亲私下查看公司状态。
第一次是九月,中环那块商厦临时增资,她打电话给欧氏的副总裁秘书,问得很委婉:“我记得这个项目在你们手上?想看看是怎么做的,最近正好学到那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纪小姐,这一轮的结构我不清楚,您最好直接问董事长。”
她没追问。只是礼貌道了谢。
电话挂掉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母亲下了禁口令。
她不怪。
她理解。
那时候她还不确定是不是塌,现在她知道了。
不是“会不会”,而是“哪一天”。
那之后,沉纪雯开始认真关注所有经济新闻。港汇、空头、地产滞销、恒指跳水。她不看母亲怎么说,只看数字怎么变。
是市场在塌。
她从来没试图插手。也没有妄图劝阻。
只是习惯看得久一点,记得牢一点。
母亲不会叫她回来,也不会让她救火。她也不会真的越过这条线。
可她会继续看下去。
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一点初冬的冷。
她坐在书桌边,敲下一行课程分析摘要:
「真正的断裂,不来自判断失误,而是系统在反复灌入明天的水,填补今天的洞。」
她看着那一行字,良久,又默默将它删去。
十一月初,天气微凉,香港开始进入真正意义上的“秋”。
沉时安一如既往地早起,去学校,处理公司发来的报表,与证券行保持联系。
这天,合作券商的研究员悄悄发来一份未经发布的追踪文件,附在邮件最下方。
沉时安点开,最后一页写着:
「某地产企业集中调动大额短期融资,用于战略性回补中环项目现金缺口」
他盯着那一行字,指尖顿了一下。
企业注册号他熟得不能更熟。那是欧氏控股用于持有中环商厦的架构之一。而这个时间点,地产仍深陷冰窟,市场上所有有经验的资金都在撤。
她还在加码。
不退,反而全押。
那一晚,他调出那栋大厦的租赁纪录,发现过去三个月内已有五家核心租户终止合约。空置率飙升至三成以上。
他靠在椅背上,掐着眉心,什么也没说。
那份文件他看了整整四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沉。
欧丽华不傻,她是根本不肯承认。
她甚至可能还在和银行谈下一轮融资,用资产包滚出现金流,再押一轮。赌一切都能熬过去。
她很聪明,也很自负,还在相信她能控制局面。
沉时安盯着屏幕,许久未动。
桌上的表格还开着,利差曲线快被他看穿了底色,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一声一声,在空寂的书房显得格外突兀。
沉兆洪葬礼之后,他已经停手。
他甚至写过一封匿名邮件,想发给对方的财务总监,提醒他们流动性红线已至。
邮件打到一半,他删了。
他明白,这是个无力回天的局。他不是盟友,甚至连旁观者都不是。他早已站在对立面,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为此从去年就开始筹备,设了信托、跑了账户、盯着每一轮调息窗口,就为了等欧丽华撑不住的那一刻补刀。
那晚,沉时安在书房坐到很晚,手上拿着一瓶法文标签的沐浴露,无意识地摩挲着。
这场风暴不是他引来的。它会来,不管有没有他。
自己算不上这场风暴的掀浪者,甚至连参与者都排不上号。
没人能保欧丽华,也没人能自保。
他之前挂的那几笔空仓,最初账面漂亮,利差丰厚,可拖得太久,利息开始反噬,券商也在催保证金。
他撑不了太久了。
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只能凭现在的信息判断,若不出手,不只是浮盈归零,而是他在其他账户布下的套利链也会被拖下水,被一起埋进那场塌方里。
如果欧丽华真要垮,他起码要有钱。
起码可以保沉纪雯,至少在最糟糕的时候,不至于过苦日子。
她是从来没经历过“穷”的人。
她吃不惯廉价饭菜,住不惯小屋,穿不惯破旧衣服。
不是她娇气,而是她就是从那个世界出来的。
可他知道什么叫穷。
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所以他不能让她去过那种日子。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有机会把自己的钱全部给她,他不需要被感谢,甚至不会让她知道。
可他得赢。
只有赢的人,才有资格温柔。
清晨四点。
天未亮,整个别墅安静得像是时间冻结了。
沉时安坐在书房里,桌面整齐,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的镜片上,反出一道锋利的光痕。
他右手边放着一只深色陶杯,茶早已凉透。
他没喝,也没动,只是盯着屏幕上的一组图表发了很久的呆。
那是他昨晚复核完的最终操作方案。
空头分布、出手节奏、杠杆比例、滑点风险……
每一个环节都已计算到极致。
再无任何犹疑的空间。
他缓慢伸手,登录那组信托账户的交易界面,系统加载几秒后弹出指令模板。
他花了三分钟建立指令。
确认。
下一步。
再确认。
他动作不急,每一步都留足几秒复查。
操作持续了半小时。
指令发出后,系统自动生成摘要报告。
他扫了一眼,没停顿,只是在最下方那一栏“是否执行全部”上,停了两秒。
他望着那行字,神情没有变化,手指缓慢地摁了下去。
执行。
确认信号亮起,蓝色光标一闪即灭。
指令生效,订单进入市场。
凌晨五点前,所有布局完成,系统反馈成功提示,账户锁定。
操作完成后,他坐在书房没动。
许久,外头天色渐亮,窗玻璃浮出一层细雾。
管家敲门的声音轻轻响起:“少爷,七点了,该出门了。”
他没抬头,只淡淡道:“向学校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