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福祸两相依
第762章 福祸两相依小西关,聚香楼。
江连横约了孙易新在雅间会面。
孙先生原籍江左,曾属交通系官吏,当过国会议员,是正儿八经的北洋政客。
奉系起家,经历了太多机缘巧合。
张大帅左右逢源,因势利导,受惠于多少贵人,借用过多少时势,实在难以计数。
老张有多会借用外势?
这么说吧,就算身边飞来一只苍蝇,他都得凑过去凉快凉快。
奉系和交通系互相利用,也有好些年了。
当初秦皇岛截械案,交通系就曾暗中帮助奉系扩充实力。
近年来,随着新旧交通系的更迭,以及奉系的持续扩张,双方虽有许多矛盾,但仍不乏眉来眼去的时候。
老张要修铁路,离不开交通系的经验技术,因此便在梁氏内阁倒台后,笼络了不少下野的旧交通系成员。
孙易新就是那时候来的奉天。
他在省议会中并无实权,经常自嘲是个“拍手党”,在派系林立的奉天政界,没有任何参议的资格。
但也正因如此,江连横才很看重他的眼界。
毕竟旁观者清,倘若有了派系,就难免要用屁股说话。
更何况,不论怎么说,孙易新也是在京师混过的老牌政客,对时局的见解,自然远超旁人。
公署和学生的谈判结果已经公布:
奉天准备正式通电慰问,同时允许民间筹款,援助沪上劳工。作为交换,省城各所学校,一律停课放假,学生不得聚众滋事,若有违者,皆以戒严法论处。
不过,江连横要打听的,自然不是这些明面上的消息,而是奉张集团背后的意图。
为此,他特地安排了一桌精致的酒席,请孙先生过来,虚心求教时势大局。
孙易新也不端着,他在奉天本就算半个寓公,有人高看一眼,便已倍感欣慰,哪有不应的道理?
双方刚一碰面,江连横便亲自为其斟酒,笑着说:“孙先生,眼下的时局太乱,您可得给我点拨几句啊!”
闻听此言,孙易新连忙推辞道:“江老板客气,能给您当回顾问,也算是孙某的一场荣幸呢!”
“别介,孙先生,隔行如隔山,您是当过国会议员的人,论见识,我可远不如您!”
“惭愧惭愧,当过国会议员,那才叫造孽呐!”
“嗬,这话是怎么说的?”江连横皱起眉头。
孙易新解释道:“您方才提到国会,那是国会么?那是戏台!我也不是什么国会议员,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江连横笑而不语,只当这是对方的谦辞。
然而,孙易新却说:“我年轻时,曾以救亡图存为己任,致力于倒清大业,结果呢?”
“大清国亡了呀!”
“亡了么?”
江连横一愕,仔细想了想:“您要这么说的话,那逊帝确实还在……”
“不不不,跟那没关系。”孙易新摆摆手说,“无论有没有逊帝,大清国也没亡,只是换了身衣裳而已。”
江连横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却并不打算接茬儿。
孙易新倒是颇为感慨,紧接着说:“宦海十几年,我现在才搞明白,我这辈子,总共只干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为虎作伥,祸国殃民!”
言毕,雅间倏然一静,须臾过后,两人方才哄堂大笑。
“孙先生果然风趣!”江连横提起酒盅,笑着又说,“不过,咱们还是先顾着点眼前的事儿吧?”
孙易新也意识到话题扯得有点远了,连忙陪饮一杯,随即言归正传。
“江老板,您既然拿我当个人物,那我就敞开说了。依我之见,这次沪案风波传到奉天,您不该插手。”
“是是是,前两天也有洋人来找我,想让我去跟劳工谈谈,我没答应,不过——”
江连横扫了一眼雅间房门,忽然压低了声音,接着说:“您看,大帅最近又去了京师,少帅也不在奉天,省城里也没个主心骨,今天说要严厉执行戒严,明天又跟学生代表妥协,晃来晃去,也实在没个准信儿。”
孙易新接话问:“江老板是担心,公署的口风不一致,所以不敢冒然表态?”
江连横点了点头。
以往,奉天也曾强压过不少抗议活动,但那时公署内部没有这么多分歧,唯独这次的情况极其复杂。
比方说,沪案爆发以后,张大帅便电令北洋京师,要求段氏严厉处置沪案,削减英美租界特权,并筹款两万元告慰死难劳工。
于此同时,他却又强令禁止商民的“越轨”行径。
少帅的举措更是自相矛盾。
一方面,他以个人名义向劳工捐款两千元,同时带兵进驻沪上,保护受到租界通缉的劳工,与英美抗议。
另一方面,他又命令沪上戒严,大肆搜捕抗议首领。
落到奉天省府,王铁龛既不想伤害学生,同时又在搜捕学生,其间也默许了南铁守备队的种种暴行。
政令相悖,互相冲突。
沪上惨案,早已波及全国,面对纷繁复杂的时局,江连横的确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孙易新看得明白,直截了当地说:“江老板,沪案事关民族大义,这种绝对正确的事,您不抓紧声援,还等什么呢?”
“我倒想声援,可是您看,城里的戒严令还没撤呢,我担心冒然出头,容易树大招风啊!”
“不不不,您就该树大招风,招的风越大,您才越安全呢!”
江连横皱了皱眉,问:“这话怎么讲?”
孙易新微微笑道:“江老板,我说话直,您别见怪。您看您是这么大的产业,又有那么多的门徒会众,官面上还有数不尽的人脉交情,钱、人、势,按说您都占全了,可您还少了一样东西。”
“权?”
“不,是声望!”
“我没有声望?”
“您有的是名气,但没有声望。”
江连横若有所悟,江家的确不缺名气,但大多是线上的威名,而不是民间的声望。
奉天的商民都畏惧他,但并不敬重他。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空子,把江连横看作是大善人,当他是为劳工发声的帮会龙头。
但空子的口碑份量太轻,没有人会把村头二傻子说的话当回事儿。
真正的声望,在很多时候,是可以拿来当免死金牌用的,这并非言过其实。
孙易新解释道:“江老板,沪案早就是各路枭雄赚取声望的噱头了,您看看那些军阀,谁不在口头上声援劳工?不就是怕被骂成是卖国贼么!青帮下场声援,也是为了赚声望,他们要是真恨洋人,怎么还待在租界呢?”
江连横点了点头,并不吭声。
孙易新接着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史以来,江湖庙堂,向来是泾渭分明,也就只有当今天下,二者才得以交融。在这时候表态,您就从‘帮会老头子’,摇身一变,那就成‘爱国企业家’了呀!”
“话虽如此,但您也知道我是干啥的,公署想要平息骚乱,官差不便出手,肯定要把这些脏事儿派下去。”
“江老板,明哲才能保身,有些差事,该推就得推出去,否则日后就会给人留下个声讨的把柄。”
“您说这些,我倒是也想过。”
“是啊,不然您也不会来找我了。”
孙易新说:“您刚才提到权,权当然重要,可权力再大,没有声望托着,那也是空中楼阁。满清皇帝的权力够大了吧,不也是说倒就倒了么。大总统当年为什么没把孙博士扣下,说到底,就是忌惮他的声望啊!”
“有点道理。”江连横不得不承认。
“所以说,我建议您尽早表态声援,等这阵风波过去了,那还怎么赚声望呢?而且,省府已经同意民间筹款支援沪上,您又不是带头聚众,也没有违抗公署政令,除非是大帅叫你去办,别人的吩咐,还是趁早推了吧!”
孙易新的建议很明确。
以江家如今的财势而言,换谁来当家,都会考虑转变身份。
至于如何转变,南国会党早已摸清了路数。
凭帮会起家,积攒钱财,结交权贵,扩充势力,提高声望,由商入政,这是明明白白的成功经验。
不走,难道要一辈子在线上晃荡么?
老死江湖,江连横甘愿认命,但膝下儿女总该有个稳妥的安排。
周云甫当年得势,还知道捐个官儿当呢,自己这“省城密探顾问”的头衔,总不能用一辈子。
江连横没念过书,当官怕是有点困难,但就算他这辈无法混入庙堂,也得尽力给后辈铺垫些声势才对。
更何况,大帅的身体日渐衰朽,少帅对待学生的态度,又倾向退让。
基督教青年会仗着有实权大员撑腰,郭将军的夫人与会众多有联系,更不能轻易招惹。
凡此种种考量,江连横心里便已有了决定。
“孙先生,您刚才说,沪案这阵风就快过去了,还请教您是从哪看出的苗头?”
“唉,忠言逆耳,我是交通系出身,原先是管铁路的,远东的工业水平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沪上劳工叫歇,其实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种形势,不可能长久,沪上的商会早晚会有退让。”
孙易新说:“而且,奉军已经进驻沪上,绝不会跟英美撕破脸皮。”
“难道主要不是跟东洋缓和关系?”江连横问。
“东洋?”孙易新摇头笑道,“不不不,张大帅还打算借沪案跟东洋人讨价还价呢,奉系现在要拉拢英美!”
“为什么?”
“张大帅要修铁路,摆脱东洋人的控制,奉海线和南铁线几乎并排而行,东洋人很不高兴,大帅又没足够的实力叫板,那就只能再拉一股势力,制衡东洋,少帅这次去沪上,也绝不仅仅是为了跟英美交涉沪案。”
“能成么?”
“难,很难!”
孙易新解释道:“江左是英美的势力范围,鞭长莫及,东洋人在关外又不容其他列强参与,最后到底能不能把英美拉拢过来,那就得看少帅的外交水平了,奉军能不能在江左站稳脚跟,还得看当地豪绅的态度。”
江连横忽然想起沪上还有一桩血仇未报,于是便问:“那您觉得江左豪绅会是什么态度?”
“不好说,真不好说,南北两地的差异太大,奉军这两年虽然军纪好了些,但骨子里还是带着匪气,就看宋小姐能发挥多大作用了。”
“宋小姐?”
“您不知道啊?”孙易新说,“那是江左财阀的千金小姐,正在沪上给少帅当翻译呢!”
江连横确实不太了解,但也没有继续往下追问。
毕竟,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脚下这片地界儿。
如今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待席散以后,便立刻返回城北大宅,召集手下商量策略。
江连横准备假借声援沪案,提高江家的声望,赵国砚和李正西都很赞同。
两人都是舞刀弄枪的主,本就看洋鬼子不爽,自然同意表态声援。
薛应清仍旧是旁观派,不愿掺和任何时事,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生意,买卖局红。
可是,她的这种老派想法,在江家内部已经无人理睬了。
生逢乱世,时局动荡必定关系到所有人,无论是否愿意,都已身在局中了。
张正东仍然没什么想法,每次碰见这种家族会议,他都像个笤帚疙瘩似的,干杵着毫无建议。
王正南想的就多了,总是嘟囔着不能跟洋人撕破脸皮,要讲究斗而不破。
不过,他也很认可孙先生的建议,觉得江家理应尝试由商入政,只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身家。
最后,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当家大嫂身上。
胡小妍想了很久,似乎始终拿不定主意,只是淡淡地说:“想办法提高声望,当然是好事儿,但是有得必有失,江家今天不应官差派下来的差事,不理洋人过来告帮,难保他们不会再去找别人。”
江连横却说:“如果是老张吩咐的差事,我当然不敢不应,但如果是警务署和洋行过来告帮,我要是应下来了,在这节骨眼上,结果就是浑身骂名,以后儿女还能有像样的出路么?”
众人闻言,都叹了口气。
既要且要,到底是行不通的,权衡利弊之下,终须有所取舍。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这番决策是否恰当,尚未可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署的需求不变,江家不应的差事,自然会有别人来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