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 家祭多亲疏
嘉昭十五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宣府镇,东南方向,东堽镇,这里地处北地,冬季漫长严酷,大雪纷飞,数日不息。
清晨,镇北那间孙家炭铺,铺面门板紧闭,早已打烊关铺二日,要待年后重新开铺。
隨著外面北风越发急促,铺面门板被打开一扇,走出一个青年男子,体型壮实,像貌普通。
他对著凛冽的寒风,微伸了一下懒腰,似乎刚从床榻起身,无意识向镇北望去,目光中似有厉芒。
那里正是山谷军粮仓位置,自前日来过一支南来运粮车队,昨日一日再无南来粮队……
炭铺旁边的陈记布店,即便是除夕之日,一大早照常开张,只不过门庭冷落。
他看到青年出门,笑道:“孙老板,今日是除夕,店里也没生意,我过晌午便回家过年。
我瞧你也是个单身,必要守著铺子过年,我这里有人送了两斤牛肉,不如你我小酌一番。”
孙老板笑道:“正好我还存了一壶好酒,我这就去拿来。”
陈掌柜在店堂摆开小桌,將牛肉在炉子上蒸烤,不一会儿就透出诱人肉香。
孙老板提著酒壶过来,门外飞雪连天,店堂里炉火正旺,热气升腾。
两人分食牛肉,相互碰杯对饮,閒话市井趣事,倒也颇有意趣。
正在酒酣时分,听到街上传来车马碾雪之声,连续不断,听著很有些规模。
孙老板回头望去,街道南边正走来一支队伍,全是顶盔贯甲边军骑卒,人数约二百之多。
隨行数十辆大车,首尾相接,延续好长路径,车轮滚滚,马蹄震响,向著镇北方向而来。
孙老板看著这队人马,眼睛微微一亮,神情多了几分凝重。
一旁布店陈掌柜说道:“孙老板,这看著像是北边来的领粮队伍。
最近八九天南边运粮队伍挺多,这领粮的车队可不多见,像是这几天第一支吧。”
孙老板端著杯中酒,一饮而尽,隨口说道:“前些日子都是南边运粮队伍,想来是镇北粮库已满仓。
自然就有边镇粮队来取粮,这几十辆大车能运走几千石粮食,足够一个关隘军营过年了。
这些当兵都是劳碌命,除夕大过年也不消停……”
陈老板听他说的仔细,对军营之事很是熟悉,但他只是个布店掌柜,自然也不会多想。
孙老板一边说话,目光似乎隨意打量,但神情之中却带著慎重。
他看到两队前头两人並轡而行,其中一人胯下军马,身材魁梧,腰背挺直,气度沉凝。
他穿著军中常见號服,外面套无袖羊皮袄,腰上挎著制式雁翎刀,与寻常军士佩刀略有不同。
他想起自己堂弟曾说过,配掛这种加钢製式雁翎刀,至少也是军中把总。
这位年轻的军中把总,十几天前曾经入镇取粮,还到过铺子上买炭,给孙老板留下深刻印象。
和这少年把总策马同行,是位二十多岁年轻人,身上穿著厚重皮袄,头戴皮帽,脖子扎裘皮围脖。
浑身裹得密不透风,在马上蜷缩身子,不愿漏掉身上一丝热气。
相比於少年把总的坚毅沉稳,气度儼然,他却透著蜷缩圆滑,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
那蜷缩身子的年轻人,將压低的皮帽往上推了推,说道:“总算到东堽镇了,这鬼天气真吃不消。
志贵,我做的是司库掌记,最清楚关城库房存粮,足够用到正月十五,原以为年前不用出关。
怎么突然就急著取粮,大除夕还在路上折腾,本想窝著过个好年,这回都泡汤了。”
郭志贵微微一笑,说道:“二爷有所不知,前两日兵部发来八百里急报,朝廷和蒙古人已达成议和。
但土蛮部安达汗生性狡诈,一贯都是战和不定,兵部让各边镇加强戒备,不要因两邦议和放鬆警惕。
梁大帅是当世名將,曾多次击退土蛮部进犯,熟悉安达汗用兵习性,更是不敢有丝毫鬆懈。
他算出东堽镇粮库这两日满仓,给辽东各关城参將发出將令,让各城年前抓紧取粮。
今日是我们过来取粮,明日庸兰关粮队也要过来,辽东其他几处关城,也都不会落下。
如今大周和残蒙战事不明,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咱们当兵的只要手中有粮,便什么都不怕。”
贾璉听了这话,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什么,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缘故了。
咱们大帅实在是精明人,东堽镇粮库正好除夕前满仓,各边镇只要有存粮,总归要顾著过年。
不是到了万不得已,谁还会大年夜出来折腾,大帅这是抓住空档,先填饱辽东镇粮仓。
要是等到十五前后,大家都来取粮,粮仓减半就要关仓,那时咱们再来,估计都赶不上趟。”
郭志贵笑道:“二爷不愧是司库掌记的材料,这精打细算的心思,我还真没想到,倒极有道理。
以前我听三爷说过,用兵之胜,不在战时,而在战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这个道理。
想来大帅年前继续粮草,也是有备无患,以防万一的意思。
至於怎么过年倒不要紧,我和二爷都孤身在外,身边又没有亲人,只要平安无事,哪天的都是除夕。”
贾璉笑道:“你这话在理,咱们都是孤零鬼,又没女人等著热炕头,在哪里不是过年。
你瞧瞧这镇子的光景,除夕日连人气都没了,各人都要回家过年,待久了也没什么趣味。
依著我的意思,今日我们取粮装车,日落前便起身返程,早些回城是正经。”
郭志贵说道:“二爷这话极是,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军务在身,早来早回总是没错的。”
贾璉拍了拍腰间,笑道:“前几日我刚收到府上寄银,手头正好宽鬆,待会去买些新鲜酒菜。
夜里到了宿头,咱们兄弟好好喝一顿,也是別有意趣,就当是自己过年了。”
郭志贵哈哈笑道:“还是二爷会过日子,志贵都听你的。”
……
陈记布店之中,孙老板和陈掌柜酒热酣畅,一壶美酒点滴不剩,两斤牛肉所剩无几,各自十分尽兴。
孙老板有些醉醺醺返回炭铺,刚刚拆开门板,街对面过来个年轻人,相貌几分斯文,显得风尘僕僕。
说道:“掌柜的,最后一批成炭已送到,主顾非常满意,这回真的打烊了。”
孙老板目光一亮,笑道:“那敢情好,快进来说话。”
两人进入炭铺,合上店铺门板,孙老板问道:“北面之事如何?”
年轻人说道:“消息已经送到大营,大汗非常满意,大营四日前已后撤十里,昨日又西行五里。
和宣大一线保持平移,並没有拉近距离,所以没有引起边军警觉。
除夕大年临近,又赶上两邦和谈落地,宣大一线游骑斥候,巡弋频次有所减低。
鷂子口本就是偏僻关隘缺口,地势崎嶇,人跡罕至,是个三不管之地。
宣府镇、蓟州镇林囤营的斥候小队,日常都会巡弋到此。
但此地清冷荒芜,年节之际,人心浮动,百密总有一疏。
孙家多年布下的暗档,早就摸清其中规律,自然能隱秘成事。”
年轻人拿出一封秘札,上面覆盖红油封漆,盖著印戳纹记。
说道:“大营发来的密函,让大力亲自查封,然后传令各处,按照行程,使团也该回程到达。”
孙掌柜拆开信函飞快瀏览,神情冷厉严肃,將信函又交给年轻人。
冷冷说道:“你到各处传递密函,让他们依计行事。
今日是除夕夜,这些当兵的耐不住寂寞,到时总会热闹的……”
……
东堽镇,北侧谷地,九边军粮囤仓。
贾璉和郭志贵站在粮库辕门处,正和粮库官员核对身份腰牌、取粮文书、边镇关防印鑑。
等到一应手续办妥,辽东粮队数十辆大车,列队进入囤粮大营。
此时,营內正走出一名官员,贾璉眼睛一亮,问道:“可是齐国公府的陈二哥?”
那官员正是五军都督府押粮官,齐国公陈翼次孙陈瑞昌。
他因年关运粮至东堽镇,错过回京过年时辰,因镇上一美貌私娼,是他往日相好,正打得火热。
他一时难捨异地温柔乡,又用衙门已入旬假,乾脆多留几日东堽镇,等风流耍弄足够,再回神京不迟。
当年他和贾璉同为勛贵子弟,私下多有往来交际,大抵也是酒肉朋友之类。
贾璉自流配辽东,虽没吃苦受虐,但久歷风霜酷寒,容顏气度改变,陈瑞昌已有些认不出来。
但经过贾璉提醒,他仔细端详片刻,这才认出贾璉。
说道:“这不是荣国府的璉兄弟,你怎么会在此处?”
贾璉说道:“说来惭愧,小弟被流配辽东,如今被派庸兰关司库掌记,隨军来此领取军粮。
没想到能遇到陈二哥,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实在难得。”
贾璉之事轰传神京,世家大族无人不知,陈瑞昌知道眼前之人,再不是荣国府世子,而是个没前途的贼配军。
他和贾璉不过酒肉之交,哪里有什么真实情谊,心中对他自然鄙夷。
只是想到贾璉的兄弟贾琮,不仅是名动天下的人物,还是圣上最器重的臣子,光芒耀眼,前途无量。
如今贾璉虽成了废物,但看他兄弟的份上,多少给他留些脸面,以后见了他兄弟,也好有话头熟络拉扯。
再说他一个贼配军,居然能当上司库掌记,必定得了他兄弟的势。
贾琮人在神京,威名远扬,不同凡俗,千里之外,依旧有人脉根底,当真不可小覷。
笑道:“璉兄弟,许久未见,差点认不出来,今日异地相遇,便是有缘。
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今夜城中酒楼,囤粮大营一眾武官,皆会聚席饮宴,除岁迎新。
璉兄弟不如一起过来,咱们也好共饮几杯,以尽往日之情。”
贾璉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笑道:“多谢陈二哥相邀,只是兄弟戴罪之身,跟从军务,不敢耽搁。
粮队今晚就要返程,我也要跟隨回返,只能辜负陈二哥盛情。”
陈瑞昌听了贾璉之言,正中下怀,要是贾璉答应赴宴,倒是真是头疼之事。
军中看到自己和贼配军廝混,这可是大丟勛贵脸面之事。
陈瑞昌又应酬几句,便麻利的和贾璉告辞,转身快步离开。
郭志贵说道:“二爷,既然是世家旧交,为何不答应赴宴,几杯水酒的时间,误不了我们今日返程。”
贾璉嘆道:“世贵兄弟生性淳朴,不清楚世家子弟嘴脸,他们一贯物以类聚,世情炎凉,骨子里都是势利。
如今我是有罪之身,前途尽毁,他心里早瞧不上我,要不是看著三弟的脸面,可不会这么客套。
我要真是都当了真,跟他去赴武官宴席,不过是白討嫌的蠢事,哪有你我兄弟喝酒吃肉实在。”
郭志贵笑道:“还是二爷看的通透,这些人既不是真心,不去理会就罢,我陪二爷吃酒便是。”
……
贾璉笑道:“世贵,还记得在府上过年的情形吗?”
郭志贵笑道:“自然记得,过年可真热闹,里外掛满灯笼,彻夜不熄,日夜车马不断,往来都是高门大户。
寧荣街上的街坊四邻,常站在路边看热闹,个个羡慕这等豪门气派。”
贾璉笑道:“这还不算,內院比外院更热闹,除夕年祭之后,便开酒席,唱大戏,放烟火,整夜都不睡的。”
郭志贵说道:“那时三爷还在书院读书,每到腊月二十八,二老爷就让我套车,去书院接三爷回家。
三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赚了不少银子,过年会送许多猪羊鱼肉,给我娘银子置办家当,还做新衣服。
我娘说起三爷总是千好万好,我这个亲儿子都比不上的。
我娘还说三爷命数贵重,必定会出人头地,荣华富贵,我原本是不信的,没想真被我娘说中了。”
贾璉笑道:“还是你娘有眼光,不要说你不信,我这做哥哥从小也不在意,没看出他会这么厉害……”
……
嘉昭十五年,除夕,荣国府。
这日大早天还没亮,荣国府已灯火通明,各处抄手游廊,人来人往,异常忙碌。
位於西侧贾氏宗祠,早早开了门户,里外清扫,摆放供器,拜请神主。
拂尘香案,悬供遗像,焚点香烛,聘请高僧和尚,共十七八人,环绕祖宗神位,诵经持咒,祈求福运。
等到天色微明,贾母等有誥封者,按品级著朝服,坐八人大轿,带领眾人进宫朝贺。
贾政、贾琮等在朝为官著,都隨从入朝朝拜,过午时行礼领宴毕回府。
贾母领著女眷,走祠堂侧门,入陪祭后殿,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紈、迎春、探春等早已等候。
祠堂正殿之中,贾琮主祭、贾政陪祭、宝玉献爵,贾环献帛,贾兰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
正中供桌上除各式荤素贡品,香烛鲜,大红托盘供著明黄锦袋,里面装著宫中恩赏银子。
祭祀司仪大声唱报:“赐供先荣国公奉恩赏银千两,赐威远伯先妣五品宜人杜氏奉恩赏银八百两。
国礼家孝,福泽绵长,奏乐,叩首,拜谢皇恩……”
祭祀司仪声音嘹亮,祠堂正殿共鸣,声场迴响,轰然如钟,殿外各房子弟,人人清晰入耳。
眾人心中生出惊诧,相互左右目视,跪拜人群轻微骚动,只是祭祖大礼庄严,谁也不敢交头接耳。
荣国公的宫中春季恩赏银子,这是自然毫不奇怪,几辈子的定例罢了。
按例长房大老爷,故一等將军贾赦,还在三年之期,会赐下一份恩赏银子,如今竟是没有的。
这已经让人十分意外,偏赐恩给一位亡故十几年,追封前身份低微女子,而且还是八百两高格恩赏。
这不要说在贾家从未有过,即便是其他勛贵高门,这样的事情也从未听说。
当然各房子弟之中,也有人颇有城府见识,听出司仪祝词之中,先荣国公和威远伯先妣並列。
其中深意不仅是母以子贵,更是彰显东府西府並驾齐驱,加上贾琮是两府家主,东西高低轩輊,一目了然。
主殿內陪祭的贾政,自然也能掂量出轻重,不由泛起生子当如是的感慨和遗憾。
隨著司仪唱拜,眾人对香案上祖宗牌位,还有供桌上的明黄赐袋,行三叩九拜之利。
宝玉跟著人群跪拜,心中生出讥讽鄙视,忍不住大为感慨,世上女儿如水,偏那男子是泥。
这香案上的祖宗神位,多少仕途经济之人,不说也罢,即便曾有如水女儿,最终都成蒙昧之珠,令人惋惜。
一大帮人这等枯跪慈拜,却不知这世上清白真諦,实在有些可笑无趣,可见世人多被蒙蔽,可怜可嘆……
宝玉想的有些入神,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跪拜的动作慢了几拍,顿时在人群中显眼。
直到贾政偶然察觉,狠狠瞪了他一眼,宝玉立刻膝盖发软,一腔情怀都放了屁,忙对著神位捣头如蒜……
……
祭祀司仪的祝词高亢,自然也传入后殿香堂,堂中贾家女眷心境不一,各有情怀。
贾母脸色难堪之极,满脸憋屈不平。
当年她最痛恨的低贱女子,不仅名列祠堂神牌,还能得宫中特荣,竟和国公並驾齐驱,简直岂有此理。
但这是皇恩钦定,让人无法违背,这女人生的儿子,也成贾家之主,贾母即便鬱闷,只能无可奈何。
她隨著司仪唱拜,向著神位灵牌叩拜,心中只是提醒自己,拜的乃是亡夫国公之位,和这女人没半点关係。
邢夫人听到司仪祝词,面无表情,似乎已心如死灰,跟著贾母跪拜叩首,像个牵线木偶一般。
王夫人跪拜动作,显得生硬僵化,脸皮比灵牌还冰冷,心中诵经般咒骂,这下贱女人也配这种体面!
但跪在王夫人身后的李紈,神情振奋,双目发亮,心中满是嚮往之情。
东府太太虽然短寿,出身也不算清高,但她生下麒麟之子,便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让人好生羡慕。
王熙凤识字不多,才能都在內宅手段,並没有外头男人想的深远。
她才不管杜锦娘出身贵贱,她只知这是大房誥命,能在人前得脸,便是大房得脸,她也脸上有光。
所以凤姐儿磕头颇为乾脆,没贾母和王夫人那般心潮澎湃。
至於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爱屋及乌,与有荣焉,叩首跪拜十分虔诚。
直到各项祭礼完毕,贾琮作为主祭之人,拆开明黄赐袋,將赐银倒入托盘供奉。
又將明黄赐袋投入鼎中焚化,再浇上一樽祭酒,一场除夕家祭,就此完毕。
此时,宗祠外响起震耳欲聋爆竹声,贾母等女眷从侧门出,各坐轿撵返回內院。
各房男丁或返家操持年节,或入外院偏厅吃茶閒谈,贾琮贾政招呼一二,便各自行事。
隨著日暮时分到来,贾家除夕夜宴將开,闔家欢愉,守岁终夜,嘉昭十五年將走到尽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