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4章 不识人
第784章 不识人覃吉的卧室内。
覃吉正一个人在那儿收拾东西,对于身后骤然响起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老妇人走了过去,低声道:“老爷,圣主来看您了!您心心念念的圣主来了啊!”
覃吉回过头,先看了眼朱祐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似乎很陌生。但当他把头转到张峦身上时,神色一变,像是被吓了一大跳。
这离奇的反应,把张峦给镇住了。
随后覃吉迎上前来,伸手做阻拦状:“你们是外边来的客人吗?这里是皇宫内苑,不得擅闯!等我出宫以后再找我吧……我现在得照顾好孩子……”
照顾谁,他说得模糊不清。
朱祐樘自然而然觉得,覃吉说的孩子就是他自己。
听到这里,朱祐樘忍不住想冲过去,抱住覃吉佝偻的身体,大哭一场。
张峦却先一步上前,问道:“覃公公,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张来瞻啊!”
覃吉点头道:“我记得你。你是张国丈……为什么会来宫里呢?”
说话很大声,这代表着他的耳朵已经很背了,甚至连自己说话都得尽量大声些,才能让他自己听到。
“老伴,你记得我吗?”
朱祐樘动情地道,“我……我自小跟着你长大的……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们在东宫时……”
覃吉笑着摇摇头,打断了朱佑樘的话:“你看起来很面善,但我却不记得你是谁了。”
这反应,让后面跟着皇帝进来的一众人,看着很心疼。
一两个月前还好好的,皇帝身边鞍前马后伺候的实权大太监,别人都羡慕不已,觉得覃吉十几年苦熬终于出了头,可以过好日子,成为大明真正的权臣。
谁曾想,这才掌权没几天,就被一场病痛折磨成这样。
朱祐樘双眼含泪,转头望向张峦,问道:“岳父,有办法为老伴治病吗?”
张峦摇头道:“请陛下见谅,此病药石无灵,请恕微臣无能为力。不过,覃公公偶尔或许能想起来您……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亲近之人,常守身边照料。”
朱祐樘道:“嬷嬷,老伴曾过继了个侄子到自己名下,不知现在人在哪里?”
“回乡去了。”
老妇人悲戚道,“老爷早些年就嘱咐,一旦他年老糊涂不能理事,又将面临生死大考,就让后辈先归乡把墓舍准备好……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
朱祐樘点头道:“是我疏忽了,应该由皇家为老伴准备好一切才是……牟卿家。”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赶紧出来领命。
“你找人,去老伴故里把祖宅和墓穴准备好,另外再增派几名仆人过来服侍。”朱祐樘吩咐道,“老伴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有负于他。”
“我还好……”
覃吉点了点头,随即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你谁啊?为什么对我如此关心?”
张峦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悯。
张峦心里不由琢磨,覃公公怎突然就变成这模样了?莫不是因怀公公之死过于悲恸?或者被什么邪祟附了身?
哎呀不对!
吾儿说了,这是老人病,有些人年老后就避免不了!
这病可一定别出现在我身上啊!
……
……
一次简单的探望,让朱祐樘悲从中来,出了覃府大门后,两目含泪,迟迟不愿意离去。
张峦近前劝慰:“陛下心中挂念,以后常来看望便是。”
“岳父,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身边人会突然变成这样。”朱祐樘擦了一把眼泪,泣声道,“要珍惜眼前人哪!”
张峦附和:“是啊。”
心中竟隐隐有些妒忌覃吉,张峦在想,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这皇帝女婿,会不会像对待常伴他身边的覃吉一样,对我如此怜悯痛惜呢?
还是说会跟死了个普通的大臣一样,诸如怀恩之死,只是难过一下子,然后就当没事人般?
正说话间,覃昌从街口转角处行来,一上前先给朱祐樘行礼。
“覃大伴,有事吗?”
朱祐樘打量过去。
因为今天他出宫,没有叫宫里这些老人跟随,所以他不认为覃昌应该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覃昌恭敬地道:“有西北紧急军务,亟待陛下回宫处置。”
说着还对张峦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
“那我先回宫去。”
朱祐樘望着张峦,问道,“岳父与我一起入宫吗?”
“不去了。”
张峦摇头道,“臣打算回家与吾儿协商,好生斟酌下药方,为覃公公做一番调理。其实这病,人力能挽回的概率已微乎其微,不过是尽人事而安天命,之前也并非臣不想帮他……”
朱祐樘点头道:“我明白。”
张峦道:“陛下,要不要把覃公公接到宫里去住?或者离端敬殿近些,让他能回想起以前在东宫的旧事呢?”
“不用了。”
朱祐樘摇头道,“老伴他老了,需要有亲人常伴身边,而我……只是他曾经侍奉过的人,在我身边时,他总是起早贪黑,日子过得并不舒心。我想,他把我忘了,或许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他以后不用再过宫里的清苦日子。”
此话一出,感触最大的反而是覃昌。
同样都是宫里伺候人出身,也同样是到死之前都无法获得解脱……好像覃吉的今天,就是他的将来,一时间心有戚戚焉。
……
……
朱祐樘带人回宫。
覃昌这边却没有跟着回去,朱祐樘让他送张峦回府,以显示对岳父的礼遇,再就是让覃昌顺道去北镇抚司办个差事,但没有跟张峦细说,大概也是不想让在病中的张峦为朝事费心。
覃昌跟张峦一起往街口方向走。
此时皇帝銮驾已经远去,道路恢复了正常,那些为此而影响日常生活的百姓,甚至不知道官府为什么封路。
“张先生……覃厚方怕是不行了。”
覃昌哭丧着脸道。
张峦道:“不就是老糊涂了么?我看病情,并没有多严重啊。”
覃昌叹道:“陛下早先已让汪太医来给诊断过,得悉覃公公其实一直就有严重的病症,有时候眼睛、鼻子会出血,偶尔还会晕倒……以前他都是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这里的病?”
张峦指了指脑袋。
覃昌感慨地点了点头。
张峦无奈道:“那就难怪了……短短时日,就变成如此。或许这就是命数吧。”
覃昌好奇地打量过去。
他也在想,人家汪机对你张峦可说推崇至极,把你当成偶像一般看待。
这种程度的病情诊断,你不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么?
还用得着别人来提醒?
“覃公公,走到这里了,其实你不必相送。”张峦道,“不是有紧急公务要处置吗?这样,我自行回府便可。”
显然张峦不想跟覃昌一起走。
去哪儿?
或者说……回哪个府宅?
我可不愿意让人知道我的秘密。
覃昌道:“张先生,有件事或许得拜托您。”
“怎么说?”
张峦望过去。
覃昌感慨道:“此番乃鞑靼内部出现变乱,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之前带兵入寇边关,遭遇伏击,不得不亲自到京城来朝贡,令其声望严重受损。听说出使我大明的使节团一行回到草原后,鞑靼内部很快便分裂,有部族起兵反叛,除了争夺汗位外,或还会调兵南下,犯我边陲。”
张峦诧异地问道:“他们打他们的,为何非要来犯边呢?”
覃昌无奈道:“鞑靼人目前日子不好过,如今又是春荒,不来抢咱的,他们从哪里得到赖以生存的物资?如今这时候,或许鞑靼人中,有想借助我大明势力一统草原之人。”
“你是想……问问咱,应该帮谁么?”
张峦摆了摆手,道,“这个,我可不行,这应该是朝堂上公开商议的军国大事,问我一人,太过偏颇了。”
显然张峦不想卷入到这种事中去。
覃昌苦笑道:“国丈爷不是会推测天机吗?您掐指一算,得知将来草原境况如何,只需适当推波助澜,或就可借机一举平定草原,完成太祖、太宗皇帝一直未完成之宏愿,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张峦心说,把我当神仙呢?
黄河改道,说功在千秋。
现在又想让我平定草原,也是如此吹捧。
感情我这个没啥本事的国丈,在你们看来,能一件一件去做那名垂千古的大事?
你们瞧得起我,但我瞧不起我自己!
我对此那叫一个无能为力!
……
……
乾清宫内。
朱祐樘临时召见四名大臣,除了徐溥和刘健两名阁臣外,还召见了吏部尚书王恕和兵部尚书余子俊,在他们看来,这可说是大明当下最懂军事的几个人,当然除了张家父子之外。
召见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商讨西北下一步用兵策略。
由李荣先给在场众人做了一番讲解,刚从宫外赶回来的覃昌立在旁边,不言不语。
“前年里,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带兵击败亦思马因,将其母锡吉尔带回,不过亦思马因部却因鞑靼小王子败约背盟为由,联合诸多部族,于今年开春后攻打鞑靼小王子所在的察哈尔部。
“其中有部族为掠夺资源,南下进犯河套等地,也有扰宁夏之举,在马池等处掠夺数日,且有进占河套地区之意图。宁夏等处守军将领虽多有与之周旋,但鞑靼多番来扰,不见收敛。”
李荣的总结,其实就是鞑靼人内部纷争现在祸延到大明边疆地区。
毕竟鞑靼人打架是要靠钱粮支撑的,而草原上要抢夺物资很难,反倒是大明的边关和城塞就在那儿摆着,里面少不了钱粮。如果抱着抢一波就走的心态,非常适合一边劫掠一边游走的战略战术。
刘健道:“鞑靼内部已安稳多年,即便前年内部纷争结束后,也未曾有过大动作。莫非是经过两年休养生息,加之鞑靼小王子在偏关兵败之举,惹得其余鞑靼部族因此而觊觎汗位?”
朱祐樘道:“刘先生,朕看来,他们并非是为汗位之争,只是为了报复之前巴图蒙克杀亦思马因之仇。”
“夺母之仇,报仇有何不可?”
刘健不太能理解。
锡吉尔是巴图蒙克的母亲,当初其父被杀后,亦思马因逼迫锡吉尔下嫁,但定下了“不追孛罗忽、不害其子、不伤察哈尔将士”的盟约。
而亦思马因以太师的身份,协助巴图蒙克逐渐稳定了汗位,一直未有反叛之举。
但在成化二十二年,巴图蒙克因当初的“夺母之仇”,利用亦思马因驱逐另一位太师癿加思兰,介入双方部族纷争,带察哈尔部兵马杀了亦思马因。
因为这次的事情明显有“公报私仇”的嫌疑,事后巴图蒙克派人去接锡吉尔回去时,甚至连锡吉尔这个做母亲的都认为儿子背信弃义不肯回去。
最后锡吉尔是被巴图蒙克派去的特使,也是亲手射杀亦思马因的少师托郭齐强行带走。
也因此,草原内部早已埋下祸乱的根源。
本来一切都可以相安无事,但奈何今年巴图蒙克带兵劫掠偏头关,被大明兵马提前设伏袭击,一场惨败导致其声望受损,为挽回颜面,巴图蒙克又不得不亲自带人到大明京师来上贡。
虽然从结果来看,草原人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开边市的机会,但也让别的部族认为巴图蒙克就是个草包。
有损黄金家族子孙草原可汗的威名,竟亲自向大明俯首称臣,根本算不上是草原雄鹰……然后亦思马因的旧部便联合不少部族,跟察哈尔部就官山一代肥沃草场的归属权,展开争夺。
有的人是为复仇,有的人则是为了争夺草场和利益,也是为了争夺牲口和女人,扩大影响力。
或者说,在草原大多数部族看来,只有偃旗息鼓分崩离析的草原,才是最好的草原。
一旦让巴图蒙克这样黄金家族出身的可汗掌权,势力进一步扩大,那就会导致他们的生存空间被压缩。
只有傀儡的可汗,才是好可汗。
李荣再道:“草原内部纷争,其实在去年年中时便已有苗头,但因鞑靼小王子雷霆手段,配合其夫人满都海的威望,一直能做到压制。但今年后,鞑靼内部因干旱等事,草场面积大幅缩小,很多部族没法熬过寒冬,互相倾轧的情况迅速增加。至于夺母之仇,不过是草原纷争的一个借口罢了。”
朱祐樘道:“几位卿家,朕的意思,是派一人总制三边军务,严防鞑靼人在宁夏和河套等地有所图谋。此等差事,不知以何人最为合适?”
不跟你们商讨具体对策。
或许在你们文臣看来,鞑靼人就算有野心,只要他们暂时不威胁大明边关,我们就可以置之不理。
但当皇帝的格局,显然要比臣子更大,着眼点更为长远。
本身朝廷派三边总制去总督延绥等处军务,也是符合朝廷惯例的,尤其是得震慑西北各军中的枭雄,把所有力气拧成一股绳,本身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