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休弃之妇,未亡之人
第267章 休弃之妇,未亡之人赤日当空。
薛家大宅的內宅,芭蕉倦卷,蝉鸣聒耳,更显庭院深寂。
伴著薰风热浪,薛锦隨著薛蟠穿过抄手游廊,步入了厅。
薛姨妈正坐在厅內的椅子上,一丝不苟地綰著髻,插著一支碧玉簪。她见薛锦、薛蟠进来,忙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
薛锦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请嫂子安。”
薛姨妈微笑著頷首,先请薛锦落座,却不急著说正事,紧接著屏退了侍立厅內的丫鬟僕妇们。
一时厅內唯余薛姨妈、薛锦、薛蟠三人。
薛姨妈这才对薛锦笑道:“这般大热天,又是午时,劳你过来,原是今日得知之事实在叫人惊奇,真真不曾想到,那位竟是龙子凤孙,如今已认祖归宗为皇子,还册封郡公了。这般际遇,真真是戏文里也不敢这般编派!”
薛锦笑道:“此乃天大的喜事,嫂子合该庆贺一番才是。郡公爷身份如此尊贵,宝釵虽为妾室,如今却也比那寻常人家的正头娘子都要强不少了,再不算委屈了。”
薛姨妈听了,嘴角微微一弯,似是欣慰,又似有別样思量。她沉吟片刻,忽道:“我心里头盘算著,想携蟠儿再度进京去。”
薛蟠一听此言,立刻拍手附和:“极是!极是!京中繁华,岂是江寧可比?早该去了!”他眼中放光,已在憧憬神京的酒肆歌楼、热闹喧囂,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薛锦问道:“嫂子怎的又起了这念头?前番进京,可是颇多坎坷。”
薛姨妈面色沉静下来,缓缓道:“你晓得的,两年前我携家带口上京,一路上惊涛骇浪。先是运河之上,竟遭遇凶悍水匪,航船被围,刀剑加颈,险些全家俱丧,葬身鱼腹。天幸……天幸得郡公爷那时节恰巧路过相救,这才保全了我等性命,也因此一段渊源,才將宝釵许与他为妾。”
她语声微顿,似仍心有余悸,继续道:“谁知祸不单行,入京后,皇商的差事竟丟了,我娘家兄长那时亦遭了贬斥,不大能顾得上咱们薛家,反倒向我索要钱財。彼时我是真真嚇破了胆,只觉得京中步步凶险,这才仓皇收拾,带了蟠儿迴转这江寧来。”
说到此处,她语气一转:“然如今时移世易,大不相同了。托郡公爷的洪福,皇商的资格已然恢復,家中各处生意也有宝釵在京中掌管,条理分明。我与蟠儿进京,正可与宝釵彼此有个照应。”
她眉间微蹙,透出些烦难:“再则,江寧那些旁支亲族,一直颇不安分,盯著我们孤儿寡母的基业,心思活络得很。我的娘家……王家,更是遭了灭顶之灾,彻底败落了。我与蟠儿留在这江寧,反要时时防人算计,有何意味?”
她目光转向一旁躁动的薛蟠,略一犹豫,终是直言道:“况且,我私心里揣度著,以郡公爷的才具身份,既已归宗,来日封王亦是可期。我若进京,就近也好襄助宝釵一二……那侧妃的位份,未必不能爭上一爭。宝釵一个人在神京,身边连个撑腰的娘家人都无,终究不成体统。”
这一番话,薛姨妈竟是说得条理分明,深谋远虑,將家中形势、宝釵前程皆算计得清清楚楚。
薛锦听完薛姨妈一番进京的打算並其中关窍,垂首默然,半晌方抬起头来,缓声道:“嫂子所见极是,深谋远虑。只是这京师重地,非比寻常,一举一动皆须谨慎。依我之见,进京之事虽好,却也不必急在一时,更不可贸然而行。嫂子莫若先修书一封,遣人送至京中,交与宝釵。一来,將这番意思说与她知,须得她点头方可;二来,必得探一探郡公爷的口风,若得郡公爷首肯,方是万全之策。倘若郡公爷不乐意,嫂子贸然去了,反倒不美。”
薛姨妈听了,连连点头,手中帕子不觉攥紧了几分:“正是这个理儿!我原也这般思忖。必得先写了家书去,將进京的缘由细细向宝釵说明,更要求得郡公爷的恩典。这般方是正理。”
言至此,她话音微顿,一双眸子凝注在薛锦面上,目光里带著几分斟酌,更有几分深意,轻声道:“还有一桩事,欲与你商议。我意欲带了宝琴那丫头一同进京。一则,她早先已是许给郡公爷的人了,早晚总要过去,此时同行,倒也便宜;二则,路上有她作伴,也免我长途寂寞。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完,她面对薛锦的神色,带上了殷殷的期待。
她口中虽这般说,心下却另有一层不便明言的计较:那郡公爷的心思,她瞧著,对宝琴自是不同。若只她与蟠儿进京,只怕郡公爷未必乐意;然而,若添上宝琴同行,郡公爷念著这丫头,必然欣允。
薛锦心內犹豫,不过,他见薛姨妈期待地盯著自己,沉吟后终是点头道:“嫂子思虑周全。琴丫头既已许了郡公爷,早去京中也是正理,此事但凭嫂子做主便是。”
薛姨妈见他应允,心下大喜,眉眼间便漾出笑来,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薛蟠在一旁,见母亲与叔父絮絮不休,坐得不耐烦了,便忙不叠地站起来,道:“妈与叔叔在此继续商议,我还有事,先退下了。”
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去了,想必是急急寻他那班狐朋狗友吹嘘去了。
薛锦见薛蟠离去,自己不便独与嫂子久坐,遂也起身告辞。
薛姨妈將薛锦送出厅,隨即来至自己居住的院落,吩咐丫鬟研墨铺纸,她迫不及待,亲自动手落笔写起了给薛宝釵的家书。
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她时而疾书,时而顿挫,將一腔思虑、满腹期盼,尽数倾注於字里行间,竟不觉暑热,只盼这书信早日飞入京师,成就她一番苦心谋划。
……
……
五月二十三这日,神京之地也是烈日当空。
这日午时,东郊三里外一所僻静宅院里驶出一辆马车,前后不过跟著两三个僕从。
拉车的马儿惫懒,蹄声嘚嘚,踏在发烫的官道上,显出几分疲態。
车內坐著的,则是王熙凤和平儿。
王熙凤今日精心妆扮了一番,虽非盛装,却收拾得极是利落清爽。平儿在一旁执一柄芍药团扇轻轻打著,犹见王熙凤鼻尖沁出汗珠,自己罗衫后背也晕开一小片深色。
王熙凤已闻得石破天惊的消息:昔日的姜念竟认祖归宗,原是龙裔,如今尊为皇子,更册封了郡公,尊讳袁易。
初闻之时,王熙凤直惊得檀口微张,拉著平儿道:“我早瞧出他来歷不凡,只一直错认是十三王爷的骨血,谁承想竟是圣上的龙种!怪道往日圣眷那般隆厚……”平儿素日稳重,也不禁变色惊嘆:“真真是戏文里也不敢编的话本!”
王熙凤何等机变,立时便动了趋奉之念。但她知道,这位新贵郡公爷,未归宗之前就难以攀附,更別说如今了,便思量著仍要走元春的门路。
前番姜家迁居寧国府时,她已抢先送过一份贺礼,元春当时客气言道,纵是乔迁宴那日她不便来,也会另择个日子专为她设一席相请。
她苦等数日,都杳无音信。
而就在今日上午,她又听得一桩骇事:贾赦因谋夺长房家財、纵奴行凶致贾蔷丧命,已被革爵拿问。
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决意今日便亲赴郡公府。明面上是贺袁易归宗之喜,实则,一是为巴结元春,二是望能见一见郡公爷,三是探听贾赦一案。
只因自个儿乃是休弃之妇,实无顏面再见荣国府诸人,故特特拣了这午时前来寧荣街,不易撞见的。
马车轆轆,先至神京东垣的朝阳门,进城后继续向西,逶迤来至寧荣街,由东街口进入,停在了郡公府大门外。
这座郡公府,便是昔日敕造的寧国府。如今门楣焕然,气象迥异。三间兽头大门油得鋥亮,朱漆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上面整整齐齐钉著许多鎏金铜钉,在烈日下闪耀著光芒。门楣高处悬著“郡公府”的金字大匾,龙飞凤舞,气势磅礴。而门前值守的並非寻常的门子小廝,乃是几名府上的护军亲兵,纷纷带刀,与门前两尊怒目圆睁的石狮子相映,自有一派赫赫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马车停稳,王熙凤掀起窗帘,打量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门,见那新掛的金字大匾,带刀的护军亲兵,心下不由暗嘆:“真真是今非昔比了!往日寧国府虽也气派,何曾有这般威势?”对比自己如今的光景,真真是又酸又痛。
这时,旺儿家的隔著车帘,对车內的王熙凤道:“奶奶,咱们已到了,请奶奶示下。”
王熙凤忙收住了心思,吩咐旺儿家的去请守门的亲兵进內通报。
旺儿家的应下后,整了整衣服,行至大门前,对著守门亲兵万福一礼,恭恭敬敬说明了来意,便有亲兵转身由角门入內稟报。旺儿家的遂退至一旁静候,也不敢站到檐下去,而是站在日头下,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王熙凤与平儿在车內静候,王熙凤只觉得时光难熬,闷得人心慌。
正自焦躁间,忽闻后面轔轔车响,又驶来了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半旧不新,也停在了郡公府大门前。
那车內坐著的不是別人,竟是尤氏。
此时,尤氏掀起窗帘,目光落在那“郡公府”金字大匾上,脸上顿时浮现复杂神色。这府邸原是她的家,她曾在此执掌中馈,昔日是这府內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当家奶奶。如今却物是人非,自己竟要厚顏来此求人。
思及此,她心中酸楚难言,直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眼泪竟情不自禁落了下来,忙用帕子拭了。
尤氏也命心腹僕妇去大门处,那僕妇一眼瞧见候在大门处的旺儿家的,不觉一怔。
尤氏在车內也望见了旺儿家的,心下惊疑:“这不是凤哥儿身边的旺儿媳妇?她怎在此处?”她忙將头探出车窗张望,望向前面的那辆马车。
恰在此时,王熙凤因认出了尤氏的那个心腹僕妇,也正將头探出车窗向后张望。
剎那之间,王熙凤与尤氏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
王熙凤心內惊异:“这不是珍大嫂子么?她怎的也来了这里?”
后面马车里的尤氏,心內也惊异:“果然是凤哥儿!她来此有何事?”
昔日王熙凤与尤氏二人,一个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一个是寧国府的管家奶奶,二人又年岁相仿,常来常往,原是极相熟的。今日却在这郡公府门前猝然相逢,都成了尷尬人。一个是失了倚仗的休弃之妇,一个是失了倚仗的未亡之人,皆要从眼前昔日熟悉的门庭求一份垂怜。
尤氏先自缩回车內,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羞愤难当。
王熙凤也放下了窗帘,仔细思索著尤氏为何忽然来到这郡公府。
略一沉思,她便將真相推测出来了。在她想来,如今贾赦因谋夺尤氏掌管的贾家长房家財,且纵奴行凶致贾蔷丧命,而被革爵拿问,荣国府的老太太必然会因此怨恨尤氏,也就愈发不待见尤氏。尤氏今日多半是厚著脸皮来这郡公府找元春寻求帮助的。
推测至此,王熙凤心中五味杂陈,暗想:“如今我倒与她成了同病相怜之人了,可笑,可嘆!”
两人虽坐在不同的马车,却皆知对方就在近处,各自心下盘算,俱是百感交集。
马车外的空气仿佛凝滯了一般,只闻得树上知了嘶哑的鸣叫。
日头似乎显得越发毒了,將两辆马车的影子都缩成小小的一团,而这两小团影子仿佛要被灼热的地面吞噬了一般。
郡公府的朱漆大门依旧紧闭著,门上的铜钉反射著刺目的光,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俯视著门前的两辆马车,也仿佛能穿透这两辆马车,俯视著两个忐忑不安的妇人。
一时郡公府门深似海,两个失势妇人各怀心思,静候著命运的宣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