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烽烟(三)
第515章 烽烟(三)“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攻占萨卡特卡斯银矿,直击西班牙人的痛点,从而以最快速度结束这场战爭?”
班德拉斯谷已经成了新洲军的后勤补给基地,小镇里的教堂也成了驻军的指挥部,空旷的殿堂里瀰漫著旧木、烛蜡与皮革、枪油混合的奇特气味。
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被小心地移至墙角,用厚布遮盖,仿佛不忍目睹这神圣之地的转变。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摊开在橡木祭坛上巨大墨西哥地图,边缘因反覆折迭泛著毛边,墨色標记旁还留著前几任参谋的铅笔批註。
新洲陆军部部长、远征军副总司令莫天海拿著放大镜,身体前倾,对著地图看了许久。
终於,他粗壮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墨西哥中部高原的一个点上,那个点的名字仿佛在地图上跃然而出——萨卡特卡斯。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的副手--陆军总参谋长周伟峰少將。
“怎么,你想临时更改总体作战计划?”周伟峰眉头皱了起来。
“当然不是。”莫天海笑了笑,“我只是在评估一种可能性,一种或许能让我们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的可能性。萨卡特卡斯是西班牙目前最大的银矿,在波托西银矿日渐枯竭的情况下,它的年產量几乎占了西属美洲白银总產量的一半,对西班牙王国来说,可以算是它的命根子。”
“若是,咱们一举攻占这座银矿,等於掐住了马德里宫廷的咽喉,足以引发其全球殖民体系的金融地震,说不定可以大大加速战爭的进程,逼迫西班牙人迅速坐到谈判桌前,接受我们的条件。”
“可问题是,攻占萨卡特卡斯银矿困难超乎想像!”周伟峰神情凝重地提醒道,他的手指沿著地图从海岸线向內陆快速划动,勾勒出一条漫长而艰险的路径,“这座银矿深处內陆,距离海岸超过三百六十公里,而且还要翻越崎嶇的西马特雷山脉,穿越无数峡谷和隘口,一路杀过去,困难超乎想像。”
他直视著莫天海,语气严峻:“我们的补给线会被拉伸到一个极其危险的长度。行军路线一旦暴露,西班牙人甚至不需要与我们正面决战,他们只要派出骑兵不断骚扰、切断我们的补给,再利用熟悉地形的民兵在隘口节节阻击,就能极大地迟滯和消耗我们。”
“稍有不慎,远征军主力便可能深陷內陆,后勤断绝,进而遭到西班牙守军与地方民兵的四面合围,那將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周伟峰顿了顿,强调道:“除非,我们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既能组成强大的突击矛头,又能保障漫长的后路和沿线补给站的安全。但我们……没有。”
“若是我们再次进行第二轮军事动员,將兵力扩充至一万人,一路平推过去呢?”莫天海问道。
“若是我们有一万兵力,那还打什么萨卡特卡斯银矿?”周伟峰闻言,笑著说道:“我们还不如直接集结所有军力,一路平推过去,攻占墨西哥城,岂不是对西班牙人更具震慑力?”
“哈哈……”莫天海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在教堂空旷的穹顶下迴荡,“老周,你这话说得还真是霸气十足。你觉得咱们有一万军力,便能轻鬆横扫整个西属美洲?”
“不然呢?”周伟峰嘴角带著几分不屑,“就西属美洲那点军事底子,哪里是咱们军队的对手!毫不夸张地说,就凭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三千兵力,要是不考虑后勤补给的限制,不仅能打穿整个美洲,即便正面遭遇数倍於己的西班牙殖民军,也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他的自信並非空穴来风。
经过多年縝密的商业渗透和情报搜集,军部早已將西属美洲的军事虚实摸得一清二楚。
这个时期,西属美洲的军事力量並非一个庞大、统一的常备军体系,而是一个以少数西班牙正规军为核心、以数量更多但战力参差不齐的地方民兵为主体、並严重依赖堡垒防御体系的复合型结构。
因为,西班牙殖民军的核心任务是对內维持殖民统治、镇压土著叛乱,对外防御海盗、私掠船以及其他欧洲国家可能发起的沿海袭击,根本不是为了与一个同等量级的近代化陆军进行大规模內陆野战而准备的。
在整个幅员辽阔的新西班牙总督区(墨西哥及中美洲、加勒比岛屿),由西班牙本土直接派遣和长期驻守的王室主力军团数量屈指可数,总兵力据信仅有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人。
然后,再加上地方徵召的殖民军,兵力大概在三千到三千五百人。
这些珍贵的兵力被像撒胡椒麵一样部署在最具战略意义的节点:维拉克鲁斯、哈瓦那、卡塔赫纳等主要贸易港口和要塞。
这些地方是宝船舰队的集结点和必经之路,也是防御重点。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主力军团被部署於边境要塞,特別是墨西哥北部与桀驁不驯的印第安部落接壤的地区。
在该地区,西班牙建有一系列要塞,驻有少量正规骑兵和火枪兵,以压制和震慑当地的印第安人。
偌大的总督区领地,仅凭这四五千余正规军是根本无法应对诸多军事衝突的,於是西班牙便建立了数量更为庞大的民兵体系。
殖民地的民兵是由所有身体健全的男性公民--当然,主要是西班牙裔白人(半岛人和克里奥人),也包括梅斯蒂索人、穆拉托人甚至一些被信任的黑人--组成的义务兵役力量。
这些民兵总数理论上可达数万,但分散在各个城镇港口,训练、装备和士气千差万別。
他们跟新洲民兵一样,平日务农、经商或从事手工业,仅在威胁临近时才被紧急徵召,其战斗意志和持久作战能力与职业军队相去甚远,更擅长的是保卫家乡而非野外机动作战。
至於西班牙军队的武器装备,通常会大大落后於欧洲本土,大部分士兵仍在使用老式的火绳枪,燧发枪的普及率很低,诸如长矛、刀剑之类的冷兵器仍占重要地位。
野战炮兵则更为稀缺,几乎不存在,毕竟,与武器更为落后,也没有什么坚固防御工事的印第安部落作战,哪里需要用到火炮这种大杀器。
唯一需要警惕的是,西班牙殖民军中拥有相当规模的骑兵,尤其是在墨西哥內陆开阔地区。
这些骑兵对缺乏马匹的军队军步兵而言,在侦察、机动和战场衝击方面构成一定的威胁。
因此,墨西哥殖民领地的军事力量,是一头虚胖的“要塞巨兽”,它强大到足以统治一片广袤的大陆,但其肌肉(机动野战军团)却相对孱弱,依赖于坚固的甲壳(要塞或堡垒)和庞大的体型(数量眾多的民兵力量)。
而军队在开战初期,就是要利用西班牙人战备不足,且军力分散的弱点,打它个出其不意,占领几座极具象徵意义的大城重埠,並相机歼灭西班牙殖民军有生力量,为后期作战奠定先手优势。
儘管西属美洲军力废弛,战斗力不高,一旦开战,军队很有信心將其击败,但中枢政府最终做出对西班牙王国宣战的决定,却经过了一番激烈的爭论和博弈。
以財政、民政、移民、卫教等部门为首的“稳健派”,对西属美洲殖民地地发起一场战爭皆持强烈的保留甚至反对態度。
他们的论点务实而尖锐,那就是立国未久,总人口不过三十万,全力开发、建设新华湾(以温哥华岛、西雅图及温哥华市所在的大湾)周边富饶之地已属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去吞併和管理更为广袤的新增领土?
在他们看来,战爭,尤其是发动一场远征战爭,夺取更多的土地,是一项消耗巨大而收益未必匹配的豪赌。
“意义何在?”一位决策委员会委员在军政联席会议上发出詰问,“即便我们击败了美洲殖民当局——我们相信军队有这个能力--然后呢?我们能得到什么?是能立刻迁徙数十万国民去填充墨西哥的高原沙漠,还是能立刻从萨卡特卡斯的银矿里挖出足以弥补军费开支的白银?恐怕都不能!”
他继续阐述其担忧:“我们的核心利益在新华湾,在子午河(今哥伦比亚河),在於加快本土的工业化和人口聚集。將宝贵的、有限的人力物力投入一场遥远的、为获取看似庞大实则难以消化的领土的战爭,是典型的战略分散。这只会拖慢我们自身发展的步伐!”
“至於加利福尼亚地区,象徵性地设立几个拓殖点和军事据点,宣告我们国家的存在,占住未来发展的『坑』,便已足矣。难道我们还要让西班牙割让墨西哥北部领土?就算他们肯,我们拿什么去统治?又有什么即刻的巨大利益?”
这番“务实”的观点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在他们看来,集中力量进行內部建设,发挥人口和產业的集聚效应,远比在地图上开疆拓土更为紧迫和有效。
战爭,尤其是主动发起的进攻性战爭,与目前需要稳定发展的基调不符。
有这多余的“精力”,还不如多造几艘移民专用船,多培养一些远洋水手,为国家多拉回几千上万个移民,那要实在得多!
然而,另一派,以军方、强力外交部门以及工业生產部门为代表的力量,则力主一战,而且要大打,打出威风,打出数十年的和平与发展空间。
军方代表,其中便隱约有莫天海、周伟峰这些人的影子,他们的理由直接而强硬:西班牙殖民当局长期以来对新国的轻视、屡次在(走私)贸易和外交联繫上的刁难、以及对新国商人的限制和“压迫”,已然触犯了新国的底线。
所以,必须用他们唯一能听懂的语言——武力,予以强硬回敬。
“这一战,目的不是攻占西属美洲的领地,而是『降服』!”一位军方將领慷慨陈词,“要通过坚决有力的军事打击,最大程度地摧毁西班牙在美洲的军事存在,打掉他们的傲慢,让他们从马德里的宫廷到墨西哥城的总督府,都对新国產生刻骨的『恐惧』。唯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地消除侧翼威胁,奠定我新国在太平洋和美洲西岸的军事优势。此战,是为未来数十年的和平而战!”
而作为工业生產的代表则从经济角度提供了强大支持:“我们產能日益扩大的工厂、作坊生產出的商品,需要一个稳定的市场!一个规模不算小、但又缺乏全套工业体系的西属美洲,正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后园』和精心设计的市场。”
“我们不能再满足於过去那种小打小闹、提心弔胆的走私贸易了。我们需要的是合法的、畅通无阻的、由我们武力保障的贸易特权!一场胜利的战爭,將为我们彻底打开这个市场,这是任何条约和谈判都无法可靠提供的。这是为新国工业的未来开拓生命线!”
儘管,在两年前,因为“南进”战略的爭执,导致新国高层发生过一次剧烈变动,並使得激进的“南进”派占据优势,但就对西属美洲发动一场大规模战爭却並未形成压倒性共识,与部分“稳健派”之间爭论不下。
激进派虽气势昂扬,但稳健派的担忧也確实存在:战爭的规模和时间能否可控?
万一陷入与西班牙人的持久战泥潭,如何脱身?
要知道,发动战爭很容易,可要结束一场战爭却很难,別到时候收不了场!
而最核心的顾虑,则远在太平洋西岸,即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
几乎所有高层的心中都悬著一把剑:大明局势的演变。
如果与西班牙的战事正酣,而大明境內突然发生巨变,比如清军突破关寧防线入主中原,或是李自成、张献忠等流民军顛覆政权,新国將何以自处?
届时,是否有足够的资源和兵力应对可能的、规模空前的难民潮,或是介入大陆局势?
若因美洲战事而错过了神州千载难逢的歷史机遇,或无法应对其危机,那將是不可饶恕的战略失误。
正是这种对“两线作战”的深深忧虑,使得对西战爭的决策迟迟无法下达。
然而,转折点发生在三月上旬。
来自大明的最新情报通过快船送达,內容令人振奋:由於新国的介入和些许“微操”,持续近两年的松锦大战结局终被改写。
明军主帅洪承畴没有濒临绝境而投降,明军主力虽遭损失,但避免了毁灭性的覆没,依旧维持著关外寧锦方向的战略防御体系。
所有人看到这个消息后,皆精神大振。
松锦大战的改变,意义非同小可。
因为,这意味著,大明辽东防线的崩溃时间被大大推迟了。
明清之间的战略僵持状態將会持续更长时间。
中原的流民军虽然势大,但面对一个尚未彻底丧失元气的大明王朝,其进程也必然受到影响。
大明的国运,或將比眾人根据歷史轨跡推测的,要多延续几年。
这个“时间窗口”的出现,瞬间缓解了新国高层最大的焦虑。
大明局势的紧迫性下降了,那么我们新国是不是就此便获得了宝贵的战略机动空间?
西班牙问题从一个可能引发两难境地的棘手难题,变成了一个可以集中资源优先解决的单一目標。
於是,决策的天平倾斜了。
当墨西哥殖民当局再次傲慢地拒绝了新国就近期衝突事件和贸易扩大进行谈判的提议时,新国中枢政府不再犹豫。
全体带標会议迅速形成决议:为了永久消除西班牙的威胁,为了给新国工业產品夺取广阔的市场,为了树立新国在美洲的绝对主导地位,利用好大明局势稳定提供的战略机遇期,对西班牙王国宣战!
不过,战爭的目的是有限的:儘可能地削弱西班牙美洲地区的军事力量,相机攻占重要港口和战略要点(如阿卡普尔科、巴拿马、卡亚俄),並伺机夺取一些內陆重埠大城,以战促和,逼迫西班牙籤订城下之盟,开放西属美洲市场,承认新国的特殊利益。
而远征军袭取班德拉斯谷这座新国人曾先后两次光顾过的小镇,则拉开了这场战爭的序幕。
“算算时间,这会特遣支队应该进抵瓜达拉哈拉了吧。”莫天海將目光重新移回到地图上,看著那个被炭笔特別標註的地方,低声自语道:“希望,我们新国军首战能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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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