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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辛讜

    第262章 辛讜
    孟楷掌中八卦宣鉞斧激盪,冲入岭南西道军阵当中,斧刃绽放精芒,威仪凛凛。
    官军士卒纷纷退避,在尘雾中逃散,急急如被猎人追逐的麋鹿。
    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讜的军阵,已经整个崩塌。
    本来辛讜麾下,还有泰寧节度使齐克让支援来的两千劲卒,由“南斗六星”中的邓季筠和萧翎统率。然而广州一战,邓季筠中箭坠马,被尚让部所获,萧翎手腕不足,镇不住人心。那两千士卒便一鬨而散,往五岭以北去了。
    交州兵再自行哗散,辛讜麾下,仅余二三千邕管、容管之兵,士气低落。孟楷又悍勇无匹,带两千健儿追击辛讜,焉有不破之理。
    眼前军势溃散,士卒要被如刈草般杀尽,辛讜心一横,提起兵器金钉枣阳槊,转过马去。
    “老夫今次东出,本欲歼厥渠魁,博取功名。不料回军如此狼狈,就算侥倖生还,有何顏面见阵亡將士的家眷?”
    辛讜喝住苍头,两人都拨了马首,回头向孟楷部阵中奔去。
    正碰上草军步骑竞进,散列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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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军士卒见他们只有两人,后边並无跟继,都挺了刀槊,朝他们围拢过来。
    辛讜披著一身铁环锁甲,甲孔甚细,弓箭难入。腰腹上还裹了一层牛皮防箭腰甲,称作抱肚,呈半圆型围於腰间,还能防止腰间佩掛的武器与铁甲因碰击、摩擦相互损坏。
    背负二石乌號之弓,胡禄袋掛在马鞍上。左手提一柄长矟,腰带间插一把短斧、一把腰刀。
    辛讜瞥得一草军骑將当先而来,催动坐骑,朝其飞马杀去。
    那骑將也策马奔来,两人在一处草地缓坡上对冲,辛讜自上而下,草军骑士自下而上。辛讜既抱必死之心,不顾自身安危,借著战马的衝力把长槊朝前捅去。那將既是上坡,已先输了气势,面对辛讜亡命一击,先自怯了,躲却躲不掉,被斜捅了下马去。好在他的甲厚,並没有伤了要害。
    那將正想忍住剧痛站起身来,哪知辛讜的苍头正好赶上来,飞快地下了马,拔取横刀时,却发现横刀不知在哪里丟掉了。苍头灵机一动,扯住那將背上披袍,朝前一翻盖过他的头,把披袍两角拉回来,死死罩住脑袋,使其挣扎不脱。辛讜早回马过来,顺手抽出腰间的短斧递给苍头,自己跑马奔开。苍头手持短斧,对准那义军骑將肩颈一通乱劈,將之砍死,完好剁下头颅。
    辛讜又朝前衝去,正逢数个草军步卒围上来。他挥舞长矟左右刺击,连中三人,杀出包围。回头一看,自己的苍头遭敌拦截,手里还提著血淋淋的首级,背上却插著一支箭,摇摇晃晃,已然不支。
    辛讜勃然大怒,仰天大呼:“老夫无非一死,再杀几个草寇便是!”瞅准一个落单的草军步將,跃马衝去。此人也是个勇士,戴铁兜鍪,身披山文甲,足蹬鹿皮靴,上面沾满翻起的泥浆和血点。
    二人相距渐近,正待交手。辛讜突然瞥见左侧斜刺里衝来一骑,马上骑士没有披甲,手擎长矟,朝他飞马刺来。当前的步將则手擎利斧相对,毫不相让。两厢对敌,已成夹击之势。
    辛讜並不停顿,策马之际,如霹雳暴吼一声,飞快地掷出手中马槊,似旋风般飞出,噗地一声刺穿草军步將前胸,槊尖透后背而出。
    尸体尚未倒地,辛讜已飞马掠过,回头看那骑马之敌,摘弓抽箭,转身就射。一箭飞去,击中追骑脑门,腾地栽下马去。
    又有一群草军步卒围逼上来,辛讜勒住坐骑,纵身下马,站立马后,连连搭弓射箭,射翻多人。又重新上马,抽出横刀,呼喊著朝他们衝去,草军步卒大骇,惊惶后撤。
    孟楷正在敌阵中衝杀,才得飞骑稟报,说辛讜老贼竟孤身反衝我阵,连杀两將,將士胆寒,开始后却。
    他急忙停了冲阵,向辛讜所在之处扑去。
    只见对面老將年过六十,鬚髮皆白,眼中腾腾精芒,依旧如猛虎一般。
    “辛节度年迈,请先出招。”孟楷神情一肃,郑重道。
    辛讜微微一笑,提槊如奔雷突至。
    孟楷挥斧迎上,两人策马来回衝杀,战及十合,辛讜终究上了年纪,气力不支,被孟楷一斧斫穿腰间抱肚,劈裂鎧甲,鲜血涔涔淌出。
    老將眼中浮现出一丝浑浊之色,眯眼呢喃道:“好个壮勇儿郎!却让老夫想起一位故人。”
    孟楷微微一愣,意识到辛讜说的是他的外祖父庞勛。
    孟楷从来懒得与人提他和庞勛的关係,知道的人极少。但辛讜在镇压庞勛起兵时立过大功,算是对庞勛很熟悉,又兼人老成精,靠著直觉竟然发现孟楷身上,似乎流著庞勛的血。
    对於那位对父亲和母亲见死不救的梟雄外祖,孟楷第一感情是厌恶。他想来,庞勛一生机关算尽,连骨肉亲人都能捨弃,筹划那么多年,最后也落得镜水月一场。人若钻研算计布局,变得冷酷到亲人也不在乎,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几年,孟楷又发现,那些投入草军的明教战士,对庞勛真的敬若神明。
    庞勛若是一个完全不择手段的恶人,岂能得到袁昌、葛简这等豪杰人物的誓死推戴。
    自己眼中的外祖,和別人眼里的庞勛教主,只是一个人不同的两面。
    面前的辛讜节度使,也是这样的人罢。
    辛讜出身陇西辛氏,是名臣辛云京的孙子,少年时以豪侠著称,性慷慨,重然诺,专务賑人之急,到五十岁,也不愿意做官,与故安南都护蔡袭的早年作风,颇为相似。
    然而,蔡袭出身寒门,辛讜却是门阀子弟,这就註定了他们根本的不同。
    辛讜五十年的蛰伏,都是为了养望。
    庞勛起兵之后,辛讜以白身豪侠身份,仗剑拏小艇趋泗口,求见泗州守將杜慆。当时庞勛军包围泗州已久,辛讜又乘舟杀出重围,嗔目叱吒,继而慷慨流涕,求得援兵三百,夜半斩柵而入,守城七月,乘城之士,不遑寢寐,面目生疮,军储渐少,分食稀粥,全靠辛讜死战与激励士卒,才坚持下来。
    等到庞勛被平定,杜慆升任郑滑节度使,辛讜为其宾佐。杜慆病逝,辛讜就退隱江东,不问世事。
    故事如果就到这里,还真是一个急公好义不慕名利的大侠故事。只是没几年,朝廷突然任用隱士辛讜为岭南西道节度使,朝为野人,暮为节帅,这般超擢令世人为之骇然。
    如果辛讜不是门阀子弟,他再怎么养望,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超擢。
    但是现在,辛讜確实为了麾下士卒,拿命来拼杀!
    正如辛讜养望不仅靠隱居和散些钱財,更是在泗州城拼死血战,险些丧命。
    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沽名钓誉的偽君子?
    孟楷想起外祖庞勛最后,明明有逃生可能,却为了避免朝廷穷索部下眾兄弟,在兵败之后,毅然挥剑自刎。
    一个人装了一辈子,往往也被自己装出来的形象束缚。这样的他,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
    辛讜或许真要感谢草军。作为李迢歃血为盟的义兄弟,如果义军不灭掉李迢,等李迢邀请辛讜一同谋反,面对忠义难两全的局面,选择又是一桩难事。
    老將辛讜说完讚许孟楷的言语,神色从容,闭目待死。
    “辛节度乃当世豪杰,孟某岂能下此毒手。”
    孟楷拱手道:“我军现在停下追杀,请辛节度率军返回本镇。”
    辛讜睁开眼睛,讶然道:“孟將军,可不要认为这样,就能让老夫归镇之后,纳款於你军。”
    “不必。”孟楷淡淡道:“我孟绝海但求问心无愧。”
    一时间,孟楷身边义军战士也尽数色变。
    但孟楷一言既出,眾人不好抗令,只能任由孟楷將辛讜放走。
    远处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山峦,鳞片般的漫天云霞被斜暉染得金红,官军阵列中,一面饰牙信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幡面原本殷红如血的顏色早已被风霜侵蚀成似乎带著血腥气息的暗红,两行绣金大字却愈发醒目——岭南西道节度使、右金吾卫上將军辛。
    日落西山,冬风呼啸,此情此景格外萧瑟。
    有道是:自古美人如良將,不许人间见白头。
    待辛讜率败兵消失在崇山当中,孟楷才对眾將道:“辛讜已经年迈,又被我重创,最多剩下两月之命。等他死了,岭南西道新推举的留后不能服眾,將士又感我释辛讜之义,必然降伏於咱们草军。”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开杀戒?”
    眾人闻言,如同醍醐灌顶,纷纷称讚,不想孟將军也有此等智谋。
    孟楷目光投向浩茫天际,回想往事,有些悵然。
    是啊,自己身上毕竟流著一代梟雄庞勛的血。
    只是遭遇的经歷,让孟楷下意识地反感阴谋,不愿意像师尊黄巢或者师弟朱温那样,进行全盘的布局。
    他害怕自己成为外祖庞勛那样六亲不认的人。
    可一个人的真实与虚假,又岂那么容易说清?
    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执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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