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仁慈有什么用呢?
第348章 仁慈有什么用呢?塞萨尔倒是能够理解腓特烈一世的想法。
腓特烈一世原本就是一个妄尊自大的家伙,不过也不怪他,他的血液里几乎没有一点不尊贵的东西——他出生于施瓦本的世袭伯爵家庭,而施瓦本原先就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根基——后来霍亨斯陶芬家族与王室联姻才得以更进一步。
而他父亲的早逝不但没能让这个家族衰败,反而凸显出了少年腓特烈的军事才能与坚韧意志,二十五岁,腓特烈成为施瓦本公爵,三十岁成为德意志国王,加冕为霍亨斯陶芬王朝的罗马人民国王,随后被加冕为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而在这场圣战中,年过六旬的他从西西里出发,穿过整个小亚细亚半岛来到亚拉萨路,不但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与鄙视,甚至还击败了突厥者的苏丹阿尔斯兰二世,哪怕阿尔斯兰二世已经是个老人了,也无法改变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曾经打下了他的都城,并且将那里劫掠一空的辉煌战绩。
这样的战绩不但可以确保他的灵魂可以升上天堂,在他犹在这个人世间的时候,罗马教会也很难对他的行为指手画脚,毕竟比起第二次东征中无功而返的康纳德三世和路易七世,他的风头可以说是一时无二。
但这样的荣光自从来到了亚拉萨路,就不由得暗淡了下来。如果亚拉萨路的国王——那个年轻的小家伙只是徒有王冠,却不曾有过什么战绩的话,腓特烈一世甚至会想要与他争夺一下十字军统帅的位置。
无奈的是,他虽然那样年轻,甚至比他的小亨利还要小一些,却也已经创造过数次如同奇迹般的胜利。
如:以数百人冲击努尔丁数万人的大营,并且在战斗中俘获了基督徒的心头大患,撒拉逊人的信仰之光,苏丹努尔丁。
又如:接到拜占庭帝国皇帝曼努埃尔一世的求援后,在陌生的战场上正面击败了突厥人的苏丹阿尔斯兰二世(是的,正与腓特烈一世击败的是同一个人),逼迫他签订了和约,虽然没有打进他的都城,但也获得了梅尔辛以及塞浦路斯作为酬劳。
更在不久前,仅仅率领着安条克,的黎波里与亚拉萨路的联军,他就击败了另一个基督徒的强敌萨拉丁,并且打下了大马士革。
虽然大马士革的易主和随后的宽容政策,让人们纷纷腹诽,这是否是另一场不为人知的媾和。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能够兵不血刃的拿下一座城市,岂不是更证明了亚拉萨路国王鲍德温四世的勇武与仁爱,毕竟,一个战无不胜的凯撒,固然是人们的期望,但如同安东尼.庇护(罗马五贤帝,以谦逊作风延续和平)这样的仁主也一样能够博得民众们的尊敬和爱戴。
这样的落差,即便腓特烈一世在亚拉萨路也受到了足够的尊重,但还是让他总有一股不服气的味儿,更何况他的年龄甚至已经超过了阿马里克一世,几乎可以做鲍德温的祖父了,又戎马倥偬了几十年,在面对年轻人的时候,总是想做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而他因为之前的胜利也不免对那些撒拉逊人生出了些轻蔑的意思。
他要将自己的儿子小亨利送去做使者,并不是不爱这个儿子,而是认为,他们一旦知道了,对方是腓特烈一世的儿子和继承人,必然不敢轻忽的对待他。
而对于小亨利来说,也是一笔浓墨重彩的功绩。
但无论是鲍德温还是塞萨尔都不这么认为。当然,还有理查,理查是来参加过远征埃及的那场圣战的,他亲眼目睹过比勒拜斯如何在大火中化为一堆废墟,阿马里克一世原本可以借这场远征成为毋庸置疑的胜者,却因为功亏一篑而落到了受人嘲笑的地步。
不仅如此,他竟然不是死在战场上,死在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手中,而是死在的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的阴谋中,着实叫人遗憾。但也从另外一方面说明,你永远不可以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道德和喜好上。
而且就伊本的表现来看,他也并不是一个品德高尚,正直宽容的人。
如果说怎么处理俘虏是他自己的事情,那么他苛刻地对待自己贞洁的妻子,只因为觉着她的名誉可能超过了自己,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胸是如何的狭隘。
如今他的妻子和最重要的人质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在四处搜索无果的状况下,他的心中必定燃烧着旺盛的怒火,将要与他谈判的使者必然首当其冲,腓特烈一世的决定确实有些不明智。
腓力二世始终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不过在见到塞萨尔的时候,他倒是眼睛一亮——理查对他的蔑视也不是毫无理由的,但他很清楚,他在体力和恩惠上都占不到优势,尤其在面对这两头庞然巨物的时候,他们若是吵到失去理智,一挥手就很有可能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要知道,腓力二世现在大约等于0.5个洛伦兹……可能还得搭上点添头……
在感觉到帐篷都在因为他们的咆哮而颤抖时,他甚至想要出去避一避,现在可不用了。
腓力二世松了口气,就见到塞萨尔走到了腓特烈一世与理查之间,腓特烈一世当然也听说过这个年轻人——虽然起初都是一些不好的传闻。现在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与这个年轻人有所接触后,腓特烈一世马上转变了心意。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侍从和臣子,塞萨尔真是做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这件事情没什么可争执的,”塞萨尔说:“如果要向大马士革派出使者,除了我还能有谁呢?”这句话说得鲍德温都为之蹙眉,理查更是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你又何必去冒这个险?如果他们真想要求饶,现在就可以打开城门,跪在地上。恭敬地请我们进入。
既然没有,那就是决定要与我们死战,派什么使者——哪怕是他们的先知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理查说的也对,但塞萨尔有着他的想法,“城中大约还有四五千个基督徒,”他低声说:“伊本已经决定将他们在开战之时全部杀死。我想要试一试,是否能够把他们救出来?”
腓特烈一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要说在欧罗巴,哪个君王不曾有过仁慈的美名呢,就算是他领地上的那些红衣亲王与罗马的教皇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在见了他的时候,还不需要一套套的好话往上说?
那些垂低在他面前的头颅,更是不敢发出一点叫他不悦的声音,而他所见到的贵族、官员也多的是用仁慈来标榜自己,为自己打造个好名声的,但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要借此谋夺权力,又或是为了获得某位贵妇人的好感,又或是更长远——为了自己能够升上天堂。
但塞萨尔这么做,腓特烈一世这看不到半点好处。
“我这样做也是有原因。”塞萨尔耐心的解释道。“或许您还不知道我曾经在大马士革外救了萨拉丁的姐姐,也是霍姆斯总督伊本的妻子。”说到这里,他甚至有些微微的脸红,毕竟始作俑者也是个十字军骑士。虽然他可以说是一匹害群之马,但他确实受到了纵容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对于塞萨尔来说,他援救的不单单是一个无辜的女性,还是那份方才签订完毕,墨水未干的合约。一旦萨拉丁的姐姐在他们的领地上出了事,无论萨拉丁愿不愿意,都必须和他立即开战,否则的话,别说是将来的将领和民众,就连现在的臣属都会纷纷远离他而去。
在撒拉逊人的世界中,女人的贞洁完全等同于其男性亲属的荣誉,这份荣誉值得用性命去换,她的父亲、丈夫、兄弟都必须感谢塞萨尔。
这一点,在基督徒的文化中事实上也有体现。譬如威廉马歇尔,威廉在理查与他父亲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的战争中,因为曾受过埃莉诺王后的恩惠而毅然决然的站到了理查这一边,这让亨利二世十分愤怒。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剥夺落在威廉马歇尔身上的官职和爵位。
而撒拉逊人则更加看重恩情与回报,这可能与他们曾经是游牧民族有关,在茫茫的荒野与沙漠之中。如果鼓励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话,这个族群只怕还不等基督徒来到这里,就要自我灭绝了。
“我可能会被拒绝,也有可能被驱逐出来。但至少我的性命是无需担忧的。”塞萨尔并未说错,只是理查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些不甘心的神色,“只是些平民而已。”他咕哝道,也知道自己无法扭转塞萨尔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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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本当然不会感到高兴,埃米纳的拒绝和逃离无疑是狠狠打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
他并不怀疑埃米纳的忠贞(但不妨碍用来大做文章),毕竟对于埃米纳来说,当时最好的选择是留在萨拉丁的身边,等待尘埃落定,即便萨拉丁砍下了伊本的头颅,埃米纳作为苏丹的姐姐依然可以获得一桩称心如意的好婚事,她的子女也可以得到妥当的安排,唯一一个可能受苦遭祸的就只有伊本。
但她还是在萨拉丁的反对下回到了霍姆斯。
但伊本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想要更多,在被埃米纳拒绝后,他便恼羞成怒,声称要用她的不贞来惩罚她和萨拉丁。
但这只是恐吓而已,他不会那么做,毕竟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桩耻辱,只是叫他耿耿于怀的,是他隐约感觉到,埃米纳的逃离并不只是出自于对死亡的恐惧,更有可能是对他的……厌恶。
一个妻子厌恶自己的丈夫,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但它就这样真实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更叫他难以启齿的是埃米纳对他的爱和如今的恨,或者更正确的来说轻蔑,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虚假。
埃米纳当时抛却了身为苏丹姐姐的荣耀而回到他身边,是因为她爱他。而在发现他的无能和虚伪后,她又就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就和回到他身边时一样坚决,就让他无来由的沮丧起来。
他甚至不再召唤女人到身边服侍,因为他怕从那些眼睛中看出与埃米纳一致的漠然和嘲笑。
但问题是就如塞萨尔所说的那样。当初埃米纳在大马士革城外遇袭,虽然罪人也是一个基督徒骑士,但救了他的同样也是一个基督徒骑士——他们甚至派遣军队护送了埃米纳一段路。
无论如何,伊本也已经承认了塞萨尔这个恩人的身份,他甚至向他们赠送过礼物,现在他懊恼也来不及了。
不过他随即想,一个使者又能有什么妨碍呢?
他尽可以在他面前杀死一些基督徒,用他们的鲜血和哀嚎来尽情的羞辱他。
塞萨尔并不是第一次踏入大马士革,但这次的大马士革却如同被墨水污染了的图画一般笼罩着一层阴沉沉的雾霭,墙面的鲜艳图案都似乎褪去了颜色,寺庙的金顶也不再那样熠熠生辉。
原先作为一个基督徒,撒拉逊人的敌人,他率领军队踏入这里的时候,还有撒拉逊人敢于远远的观望,或是藏在自己的屋子里,从缝隙间窥视。
但现在他看到的除了士兵还是只有士兵,戴皮帽的突厥人,梳辫子,黑皮肤的努比亚人,背负着弓箭的贝都因人或是库尔德人,还有一些明显是来自于欧罗巴北部的撒克逊人……
他们的军纪并不严谨,或者说他们原先就没有什么纪律而言,一眼扫过去,塞萨尔就发现很多人身上都佩戴着与他们的身份,或者是信仰不符合的事物。
一些士兵的身上还披挂着鲜艳的布料,从颜色和质地上来看就知道原先的主人应当是个女性(撒拉逊人男性不被允许穿着丝绸),更不用说其中一些的边角还沾染着血迹——他们将戒指穿起来,挂在脖子上,项链缠绕在一起,在背囊的边缘摇摇晃晃,而背囊里装满了沉甸甸的器皿。
那些繁荣的商铺,静谧的居所,吵闹的集市与结满了果实的庭院,如今都成为了废墟,有的还能勉强保持着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另外一些则被大火焚烧过,只能看见焦黑的灰烬,和还能看得出轮廓的屋梁与支架。
他现在总算是理解了那个撒拉逊老人的愤怒了,他们的愤怒,更多的来自于一种不理解——他们不理解为何他们在他们的敌人手下依然可以维持以往的生活,在自己的同族面前却沦为了任由宰杀的羔羊?
他无处申诉,心急如焚,才会在遇见塞萨尔的那一刻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士兵们径直将塞萨尔引入总督宫前的大广场,这座广场塞萨尔也十分熟悉,比起外面的景象,这里仿佛是个世外桃源,树木比他离开前更加茂盛,地面也铺上了无瑕的白色大理石,喷泉的基座上镌刻着经文并鎏了金——虽然那句“毫无节制的舌头以及充满疏忽和欲望的心,是薄福者的标志”放在这里着实有些讽刺。
士兵们没有把他们继续领入其中,而且是丢下了他们自顾自的走了。塞萨尔身边的骑士顿时露出了怒意,倒是他身边的朗基努斯没有露出一点异样——他在做流浪骑士的时候,经常遇到自作聪明的主人耍弄这种手段,将他们召唤来,却又闲置在一边,叫他们忐忑不安,叫他们反复斟酌自己之前有没有犯下了什么错,谈判还未开始,就叫他们挫伤了锐气。
但这对塞萨尔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他只是驻足观望了一下,无视于从黑暗处投来的种种视线,便向总督宫的大厅走去。
一些人发出了嗤笑声,伊本忘了,或者说他故意忘了,而他身边的人并不敢提醒他,这位基督徒骑士也曾坐在他现在坐的这张宝座上。
众人确实都在大厅中,伊本不能叫他们离开,再那样做,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赖皮了,伊本再无耻,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何况他更希望塞萨尔能够意识到现在这座城市属于撒拉逊人。
因此,当大门打开的时候,塞萨尔见到的就是济济一堂的诸多大人物,坐在主座上的毫无疑问是伊本,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位置,而簇拥在他身边的都是哈里发、苏丹或者是埃米尔的使者,甚至是他们的儿孙。
他们齐心协力,将霍姆斯总督伊本吹捧成了下一个信仰之光,但心中想的更多的是能够在这场战争中抢夺属于自己的利益。问题是,伊本就算察觉到了也无法驱走他们。毕竟这次十字军给予他们的压力前所未有的大,没有这些人的士兵,粮食和其他补给,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守得住大马士革。
伊本迟疑了片刻,还是扭转头去,从仆人端来的银盘上端起了一杯葡萄汁,他从主座上站起来,走到了塞萨尔的面前。
“喝吧。”他说。
塞萨尔却不曾有接过杯子的意思,他沉默着,带着微笑,而周围的人已经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了起来。
伊本知道他在等什么,他的手指不禁捏紧了手中的金杯,“你要拒绝我的好意吗?基督徒的骑士?”
“我并非想要拒绝您的好意,但我所得到的回报似乎并不应该只有这些。”
霍姆斯总督是以大马士革所有人的身份站在这里,给了这份恩赏的,如果塞萨尔接受了他的赏赐,喝下了这杯葡萄汁,那么接下来的谈判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展开了。
无论伊本是否会答应,他们之间的身份就是一上一下,泾渭分明,但现在塞萨尔显然有着自己的坚持,伊本举着杯子一动不动,场面陷入了僵持的状态,看着伊本抽紧的嘴角,朗基努斯都不由得提起心来。
但让大厅的其他人看来,那位基督徒在伊本凶狠的注视下都没有向他的圣人祈祷,堪称勇气可嘉。
伊本以为对方会马上大喊大叫,说出自己曾经救过他的妻子——虽然这份恩情已经人尽皆知,但总会有人因为恐惧而失态,但他等了好一会儿,手都酸了,塞萨尔还是没有让步。
已经有人微微点头,认为这个基督徒骑士至少有着一些值得赞颂的品格。
伊本虽然十分的恼怒,但还是不得不牵着塞萨尔的手臂,把他引到了那张金碧辉煌的宝座上,让他坐在自己的丝绸坐垫上,而后面色铁青的在仆人及时搬来的矮榻上落座——在撒拉逊的世界中,对恩人的礼节就应当是将他迎接上最尊贵的位置,即便是苏丹,也要让出主座。
现在一个基督徒的骑士,反而成了厅堂的中心,叫人见了几乎有啼笑皆非之感,但他的姿态是那样的从容,眼睛是那样的明亮,他们甚至并不觉得屈辱——可能除了伊本。
“你们想让我们投降——如同之前的懦夫那样交出大马士革是不可能的。”伊本冷冷地说道:“正如我们的先知所说,想要什么,便凭着手中的刀剑来取——我们在这里恭候你们,无论你们来了多少人,他们的尸体都只会堆积在大马士革的城墙下,难进寸步,他的血会流成河流,引来乌鸦和野狗,他们再也回不去自己的故乡,死者的灵魂只能终日在荒野中游荡和哭嚎。
基督徒,你曾经救了我的妻子,挽救了我的名誉,我很感谢你。因此今天你可以走出大马士革而不受任何伤害,但在战场上再见的时候,你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我已经向真主发过了誓,在这场战争中,我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基督徒,除了你们的国王。”
“那么就战吧,”塞萨尔回答说。
“为了金子,女人,土地而发生的战争数不胜数,而我们有比这些更为崇高的目标,那就是我们的信仰。我们在这里为天主而战,每一滴鲜血,每一块骨肉,每一条生命都是对他的赞誉和奉献。
我们心甘情愿,绝不会因此感到恐惧。
而且在战场上,头枕着盾牌,身上覆盖着盔甲,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中死去,未尝不是骑士们的夙愿,而我相信我们所尊奉的天主,绝对不会让我们的灵魂落入地狱中,他必然将我们搭救出来,如同他的儿子在一千年前所做过的那样。”
伊本冷笑了一声,“看来我们都有着相同的想法,很好,基督徒,那么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在你踏出大马士革的城门之前。”
“城内还有多少基督徒?”
“还有两千三百六十七个。”
塞萨尔的神情微微凝固,伊本如此轻易的便答出了这些基督徒的数量,很明显,他已经把他们全部点好,只等着开战的时候,把他们尽数处死一个不留,而且据他所知,原先大马士革中的基督徒应当还有四五千个,就算他们没有被全部抓住,有几个漏网之鱼,数字也不可能如此悬殊,只能说之前伊本就已经杀了一些人。
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我想要赎买他们。”
“没门。”伊本毫不思索地说着,只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塞萨尔的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沮丧的神色。他站起身来环视周围,视线从一张一张的面孔上扫过,“巴斯蒂……科蒂亚克……米斯蒂斯拉夫……梁赞……库都不丁……阿吉斯……”
他一一点过了那些人,而被点到的人无不露出诧异之色,因为对方竟然准确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基督徒内必然在城中有奸细,这点他们都知道,但能够将他们如数家珍,那就是极大的难堪了。这意味着伊本对城中的掌控并不如他所宣称的那样周密完全,伊本更是勃然大怒,他径直从矮榻上跳了起来,咬着牙,对塞萨尔怒目而视。
“看到你有这样多的朋友,我也为你高兴,霍姆斯的总督。”塞萨尔冷淡的说道,在这里,他并不需要用到尊敬的称呼——毕竟从身份上而言,他的身份应当高于伊本,毕竟伊本还未能成为一个苏丹,他甚至不是大埃米尔。
“首先我要感谢你告诉了我基督徒的数量,那么我就可以按照这个数字来计算他们的赎金了。”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赎走他们。”
“我说的并不是金子,而是性命。”塞萨尔平静的说道,他的声音在厅堂中回荡,不急不徐,却充满了力量。“据我所知,人人都爱发誓,但从我的口中很少吐出誓言。
因为我始终觉得,一个诚实的人应当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兑现,但在这里我却要立个誓言。霍姆斯的总督以及在场的诸位,我无法计算过去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受害,但从此刻起,这两千三百六十七条性命都挂在了诸位的颈项间,他们是一条绞索,而末端则握在我的手中。”
这句话一落地,顿时引发了一阵极大的鼓噪声,一些性情激烈的将领和酋长甚至拔出了弯刀,威胁性的在空中挥舞,更有些人踏出一步来,要求与塞萨尔决斗。
塞萨尔却只是闭上了嘴,等着他们自己安静下来,这样的无动于衷要比大喊大叫更有威慑力——塞萨尔一直等到周围的声音全都低了下来才继续说道,“我无法知晓他们的所在,凭我一己之力,也无法将他们全部带出大马士革。
但在我们打下了大马士革后,我会进行统计,无论他们是在战火中死去,还是不幸被战斗波及,又或者是如您所说的那样——成为了恐吓我们的手段。”他注视着伊本,“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哪怕他们只是自己病死了,饿死了,或者是因为恐惧而死,我都会把他们算在你们的头上。
每个人的性命都需要用同等的代价来偿。先从你们开始,而后是你们的家人,眷属和士兵,直到满了这个数。”
当有人意识到塞萨尔说了的什么时候,他下意识的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但他随即发现自己的笑声单调了些,似乎并没有人附和他。
他有些不太理解,他正是阿吉斯,刺子模的苏丹派来的儿孙之一,苏丹有着成百上千的儿孙,他们俩是最不受看重的——苏丹将他们派来也只是为了一探叙利亚地区的虚实。毕竟让他们忌惮的努尔丁已死,如果撒拉逊人和十字军打的两败俱伤——剌子模的苏丹也一样会滋生出拓展领地的欲望。
也因为来到了大马士革后,很少有人提起之前的那个基督徒骑士,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除非想要故意激怒伊本,不然很少会有人说到这个年轻人,他们对塞萨尔并不了解,当然也不知道他过往的事迹。
“我知道了你们的名字,也记住了你们的面孔,我会一直一直追索下去,”塞萨尔用那种平稳到令人胆颤的声音说道,“直至今日我也只有二十四岁,若不是天主有意召唤,不然的话我还会在这里停留很久,直到我的账本上最后一笔账目也能够一笔勾销,不然的话我永远不会停止这份工作,这或许会耗费一些时间,但我想我还是能做到的。”
刺子模的使者觉得不可能,但塞萨尔话语中的一些东西又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明白:“那只是一些平民,难道其中有你所爱的女人吗?”
“我爱着所有的基督徒,或者说我爱着所有无辜的人,无论他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塞萨尔说,事实上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所说的必然不会是一句空话。如果说他在塞浦路斯的“七日哀悼”,已经证明了他并不是那种懦弱,畏缩或者是瞻前顾后的人,那么当初他留在了瘟疫横行的伯利恒,甚至为此受到了教会的惩罚,差点被驱逐出整个基督徒社会的事情,也已证明了他对那些平民的看重。
那么是否可以用这些平民来逼迫他做出一些让步呢?这个念头很快又被伊本打消了,对方虽然仁慈,但绝对不是一个蠢货。
但要说厅堂里的那么多人,就这样接受了他的勒索,无论是谁都会觉得羞耻难当。
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一声清脆的叮当声打破了人们的沉思。
一些人不悦的低头望去,才发现这声“叮当”竟然是来自于一枚弩箭——不知道是谁设法将弩弓带进了厅堂,又或者是趁着塞萨尔说话的时候,命令门外的卫兵送进来的。总之,对方没有直接射向塞萨尔,或许他担心这会引起伊本的不悦。
不管怎么说,塞萨尔现在还挂着一个恩人的名头,但这枚弩箭却射向了他身后的朗基努斯,这个骑士虽然看似寻常,但与塞萨尔寸步不离,一看就知道是个受看重的骑士。
如果塞萨尔一边在大放缺词,一边却只能看着自己的侍从狼狈不堪的死去,那就太可笑了——他们不但要把他从这里赶出去,还要剥掉他的盔甲,收缴他的马,让他赤着脚如同个罪人般的徒步走出大马士革,这还是看在他曾经救过霍姆斯总督伊本的妻子的份上。
但正如传说中的那样,圣洁的白光倏忽而至,塞萨尔身后那个黑瘦的侍从站得笔直,眼睛都不曾闭一下,那种傲慢的态度反而让射出弩箭的人变成了一个小丑。
不仅如此,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朗基努斯足尖一挑,挑起了那枚弩箭一把抓在手中,而后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中,他随手甩了出它,并且准确的命中了那个暗算者的咽喉。
“不知道暗算自己的恩人,是否算是撒拉逊人的美德之一。”
他嘲讽的说完,又退后一步,继续去做那个恭顺的仆从了。
而整个过程中,即便有人已经跪下,祈求先知的启示,却还是没能阻拦这场迅疾的报复。
“我的报复不会比弩箭更慢,”塞萨尔向着门外走去,厅堂很大,但他走的也不慢,“我会追着你们。无论你们逃到哪里,印度也好,冰岛也好,埃及也好。
你们到了哪里,我的军队就会到哪里,我不在乎时间,也不在乎精力,更不在乎为此付出的代价,你们将日夜奔逃,难以安寝,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你们的亲戚,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子孙也都会如此——你们行走在街道上,人们会避开你,如同避开一窝会惹来麻烦的虫子,你们无法经商,也无法从军,你们的爵位、领地和士兵在我面前都不值一提,我会用尽各种手段好让这里的冤魂得以安息。
是的,诸位,我用来赎买的正是你们的性命,这是我立下的誓言,我希望你们不要去尝试。但如果你们尝试了,我也就兑现我的誓言。”
从总督的宝座距离大门大约有一百步,而这一百步是那样的短暂,而是那样的漫长,每个人都在心中激烈的思考着,他们有些不信,但若是他真的这样做了呢?他的名声难道就只在平民和奴隶之间传播吗?
当然不是,只是要接受这样的恐吓,对于他们来说确实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们不断的望向伊本,仿佛要看他要做出怎样的决定,伊本会畏惧吗?伊本会迟疑吗?毕竟杀死所有的基督徒原先就是由他先提出来的。
如果对伊本毫不了解,塞萨尔未必会采用这种激烈的手段,但从莱拉这里,他知道伊本并不是一个如同萨拉丁般值得人们钦佩和顺从的枭雄,相反的,他如此时许多的苏丹或者是哈里发,是被有心人推向这个位置的,他本身并不具备有多么杰出的才能,能够得到大马士革,完全就是雷蒙作茧自缚。
但他也并不能确定伊本是否会答应,可至少塞萨尔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毕竟谁也无法预料一个疯子会做什么,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伊本。
他安静的等待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立下的誓言,必然会兑现。
大门打开,又在伊本的呵斥下迅速关闭,人们只听到了里面的争论、恐吓、诅咒、许诺,甚至讨价还价。
门外的卫兵最后所能知道的就是那两千三百六十七个基督徒被释放了,从囚禁了他们好几个月的废墟中,他们被士兵驱赶着,悲苦地哭泣着,脚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末日——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无论是伊本还是看守他们的人,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恶意,他们只希望死的时候不要太痛苦,以及能够死在一起。
这样他们上天堂的时候,或许还能手握着手。
但他们随后便看到了那面旗,赤色的旗帜——它曾经短暂的在大马士革的城墙上悬挂着,随后又匆匆撤去,由另一面旗帜取而代之,随后就是数不清的混乱和杀戮。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嚎啕又突然止住了。
一个举着旗帜的骑士下了马,向他们走来,声音洪亮地告诉他们,说他们已经被赎买了,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跟着赎买了他们的人一同走出大马士革。
只要走出大马士革,他们就能活。
在走上那条宽阔的主街时,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让他们不寒而栗——那些正是蹂躏了整个大马士革的士兵们,他们来自于各处,却有着相同的行径——也就是去做一头野兽而不是一个人。
曾经的他们个个都对城内的居民有着生杀予夺之权,更可以随意地凌辱、抢劫与殴打。
基督徒几乎不敢去看别处,只能紧紧的盯着那面高举着的旗帜,在他们的眼中没有比这面旗帜更明亮耀眼的东西。
塞萨尔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卡斯托的速度,虽然厅堂中的大人们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当然,他们绝对不承认是因为塞萨尔的威胁——但他们也立下了契约,若是在之后的战斗中,他们不幸成为了塞萨尔的俘虏,塞萨尔就要免费释放他们。
而如果他们成为了其他人的俘虏,塞萨尔也要代为缴纳赎金,并且允许他们带着自己的侍从离开。
这些塞萨尔都已经答应了,他知道,或许又要有人嘲笑他的所谓的仁慈,认为他将自己的圣眷与钱财一再的耗费在这些无用的平民身上,着实是一件愚蠢的行为。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哪里没有如同草芥般的生命被大火焚烧,被狂风卷起,被沼泽吞噬呢?他能够救得了这两千多人,难道还能继续救下去吗?
能的。
塞萨尔可以回答他们,能的,无论旁人如何嘲笑,如何轻蔑,如何认为他的救助只是无用功——他都会继续下去。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根本,更因为如果没有阿马里克一世,没有鲍德温,没有希拉克略,没有若望院长……而他又只是一个容貌丑陋,或者说普通的凡人,那么他就是这普罗大众中的一个。
而当他沦为了撒拉逊人的奴隶,或者是成为基督徒骑士的俘虏时,他难道就不会期望有个人来拯救他们吗?
任何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并不论他们的信仰或者是其他外物,毕竟任何外物都是有可能被剥离的——当你身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时,你就应该意识到拯救众生便是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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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梅步履艰难的向前走着,像他们这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成为尸体的人是无法保留任何财产的,为了防止他们藏下了什么,在被投入监牢之前,他们都被剥得只剩一件内衣,女人们横遭羞辱,男人们也遭受了鞭打,或者是其他刑罚,再加上城中食物匮乏,他们都已经好几天食水未进,但对于生的渴望,还是让他们坚持着,挣扎着往前走。
艾梅的脚踩在地上,她的鞋子和袜子都被抢走了,而她原先是一个商人的妻子,没有受过这样的苦,脚底柔嫩,现在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锥子锥过她的脚底。
她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脚,而是一手拉着自己的“大女儿”,一手扯着自己的“小儿子”,背上还背负着一个,人们都说这是奇迹,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竟然还能保住这么多孩子。
只有艾梅知道,除了背上的这个,另外两个孩子都是其他人的,大点的女孩儿是她在废墟中捡的,小点的儿子,则是另一个妇人托付给她的——那个妇人已经死了,但艾梅必须感她的恩,因为在艾梅因为焦灼而没有奶水的时候,她喂养了艾梅的儿子。
而在监牢之中,也有很多人让出了自己私藏的食物,这两个孩子才能活下来——虽然他们那时候都说,自己快要死了,食物留着也没用,但也有自私的人会在死前吞下所有的东西,只求能够苟活一会儿就苟活一会儿。
而艾梅也向他们发了誓。如果她能活着,或者这些孩子能够活着出去,会为他们做一场赎罪弥撒,要知道和他们关押在一起的人中没有基督徒的教士,他们第一时间就被伊本找出来杀了。
因此人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只能向身边的基督徒祈祷,他们满心惶恐,担心自己升不上天堂。
但按艾梅来说,单凭着他们最后的一丝善念,无论过往有多少罪孽,也已经赎清了。可是有了她的承诺,那些人便安心了很多,而艾梅也一一将他们的名姓记载了自己的长内衣里,没有笔就只能咬破了手指头用血写。
同时,这些字母也如同烙印在她的灵魂中,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而就在人们可以遥遥看见大马士革的城门时,她的膝盖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她还以为是小儿子走不动了,但一低头看到的却是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女孩,她睁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艾梅。
艾梅感到了一阵愕然,她抬起头来,却只见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撒拉逊女人正拉起头巾,匆匆逃走,可就在那么一瞬间,她就被抓住了。
有那么一会儿,艾梅觉得她并不是无意中泄露了踪迹,而是故意为之。毫无疑问,她马上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他们向她冲了过去,把她抓住,然后拖进了一处房屋,后面她将会遭受怎样的待遇,不必去想,艾梅只能依稀感觉到,她最后的目光还是投向了自己。
女人咬紧了牙齿,掀起了长内衣,兜头盖脸的将那个女孩罩在了自己的双腿下,她可以感觉到那个女孩也在浑身颤抖。按理说,像这样年纪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但她始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并且竭尽全力跟随着艾梅的步伐,踉踉跄跄的前行。
这个女孩的出现仿佛是种讯号,也不知道从哪里多了那么多孩子——这个城市中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孩子。
他们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落和阴影中,被自己的亲人或者是相识的长辈推了出来,这些长辈甚至故意弄出了动静,以吸引士兵的注意力,好让这些孩子们奔跑到基督徒的队伍中,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也只不过十来岁,而他们也已经背负起了将比自己更幼小的孩子带出险境的任务,艾梅甚至看到了一个还不到她腋下高的孩子连滚带爬的冲出来,两个胳膊肘下各夹了一个,腿上还有一个紧抱着他的膝盖。
而这两千多名基督徒也出乎意料的保持了一致。
他们掀起双臂,或者是披散下头发,拱起脊背,尽可能的将这些孩子隐藏在人群中,有些士兵看到了却转过了脸去,或许他们良心未泯,但也有些士兵,尤其是那些突厥人,他们冲了上来,想要拖走这些孩子,但一股力量笼罩住了他们。
是塞萨尔,他从圣人那里得来的恩惠,不仅仅庇护着天主的骑士,也同样庇护着天主的子民——哪怕这里的子民曾经以他的名义彼此厮杀也是如此。
士兵被推了出去,跌倒在一片碎石瓦砾中,他的朋友不但没有去救他,还发出了哈哈的笑声,但这也威慑住了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他们站住了,脸上阴晴不定。
而此时,塞萨尔所带的骑士以朗基努斯为首,一同呼唤出了自己的圣人,并且拔出了长剑。
然后,不仅仅是孩子,就连女人,老人也被推了出来,士兵们叫嚷起来,却不敢继续靠近。
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看守城门的卫兵并不是大马士革人,而是从霍姆斯带到这里来的,而能够看守城门的战士,当然是霍姆斯的总督伊本最信任的人。
可是在此时,他也难以与这个基督徒骑士对视,他感到羞愧,又感到恐惧,最终,他颤抖着嘴唇,让开了通道,而一走出大马士革的城门,塞萨尔便看到了鲍德温,他们的旗帜,白色的和赤色的,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看到塞萨尔身后的人,鲍德温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
而他身后的骑士——塞萨尔和他的正在迅速的围拢上去,在大马士革城与这些悲惨的平民之间形成了一道钢与铁的屏障,直到此时,才有人放声痛哭起来。
鲍德温无言的抱了一下塞萨尔的肩膀,而不远处的理查则吱了一声:“我说塞萨尔什么时候能够改改他的坏毛病,”他感叹道:“他简直就像是那些渴望着成家的公鹅似的,拼命的往家里捡蛋。”
腓力二世无言以对,而小亨利哈哈的笑了起来。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