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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此策旦夕將成,旧恨旦夕將雪,无须

    第259章 此策旦夕將成,旧恨旦夕將雪,无须多问
    江南。
    大山十万。
    傅僉心腹,继承了傅僉討虏校尉號的柳隱柳休然,以枪为杖,杵在泥中喘气。
    待气息稍稍平缓,他才举目环顾四周。
    古木参天、藤蔓如蟒的景象一如既往,湿漉漉的苔蘚,覆盖著每一块朽木、山石、土堆。
    鼻间,是同样一如既往的腐叶、湿土混杂的闷浊气味。
    浓密厚重的树冠,遮挡了绝大部分光线,在这里呆久了,根本分不清是晨是昏。
    柳隱抹了抹额,小心翼翼地举足前踏,厚厚的腐叶层被他踩陷,底下隱藏著的,可能是深坑,也可能是毒蛇。
    他身后,六百余名本部汉卒衣衫襤褸,遍体泥垢。
    六百多人,或者说,六百多个勉强还能站立的类人生物,包括柳隱本人在內,所有人都被一层厚厚的、乾涸板结的泥壳覆盖。
    纵是柳隱与他们朝夕相处五六载,一时竟也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了。
    在他与安东將军辅匡兵分两路,绕道远行时,他有八百人。
    如今还未遇到半个吴人,就已经损失百余。
    疲惫不堪的汉子们相互搀扶,沉默行进,每一次迈步,都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每个人自上而下都缠著葛布。
    葛布早已被血浸透,暗红髮黑。
    不少人伤口已然化脓,每走一步都牵扯出钻心剧痛,却也只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跟上。
    谁但凡留在原地,便是把命运交给了山魈鬼魅、毒虫猛兽。
    但…总有人被留在原地。
    就在前日,一个年轻的汉子在抬舟船輜重时,因连日疲累,脚下微微一软,踩塌了鬆动的石块,整个人惊呼著坠下一处陡峭的坡坎,一艘赤马舟亦因此摔毁。
    眾人奋力营救,待將那坠崖的袍泽拉上来时,他的右腿已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著,白骨刺破了皮肉,惨不忍睹。
    密林深处,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低沉咆哮。
    昨日,一头吊睛白额虎在黄昏时悄然尾隨,扑倒了一名因脚伤而落在队尾的士卒。
    悽厉的惨叫,猛虎的低吼撕破了这片原始森林的寂静,待柳隱带著十余亲兵持戟负弩赶回去的时候,只剩一地狼藉的破碎骨肉,还有士卒被拖曳入林的血痕。
    他们甚至没能见到那畜生。
    一条青翠的角头毒蛇从巨树垂下的老藤闪出,悄无声息,猝不及防便击中一名士卒后颈。
    旁边袍泽眼角余光瞥见,来不及呼喊,手中柴刀便下意识一撩,刀光闪过,蛇头飞起,无头的蛇身扭动著落下,缠住那士卒脖梗。
    那被毒蛇袭击的汉卒后知后觉摸向脖颈,摸到一股冰冷滑腻,將蛇身猛掷於地后脸色瞬间煞白。
    军中医官,也就是那略懂毒蛇草药的伙夫查看被斩断的毒蛇,又看那士卒脖梗后已发黑肿胀的伤口,最后对著柳隱黯然摇头。
    那年轻的汉卒面无人色,冷得发抖,却又满头大汗。
    “將军……”其人看著柳隱,眸中满是恐惧不甘,但更多的,是绝望的瞭然。
    柳隱蹲在他身边,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好半晌后,才无可奈何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自己怀里掏出最后小半块硬得硌牙的麵饼,塞进他手里。
    “走!”柳隱递罢猛地起身,硬起心肠低吼一句。
    无人说话。
    队伍在沉默中开拔,步步前挪。
    泥泞吞噬脚步,荆棘撕扯衣衫,猛兽窥伺於暗处,伤痛折磨著躯体。
    不论前途多艰险,他们在走,沉默地,坚韧地走,披荆斩棘,向著东南那条奔流激盪的大江。
    这片亘古无人踏足的原始森林,硬生生被柳隱这群汉子用血肉之躯蹚出一条道路来。
    黄昏。
    在前探路的斥候终於传来消息。
    大江就在前方五里不到的地方。
    这里已是巫县、铁索江关下游三四十里开外,吴人的哨卡绝跡之地。
    可柳隱依旧不敢大意,开始往身上披覆临时綑扎的茅草树枝,学著賨人猎户的模样,將自己彻底隱入这片苍茫群山。
    一名年轻司马瘫坐在树根下,机械地扯掉吸附在小腿上的山蚂蟥,扔进刚刚生起的火堆里,“嗤”的一声轻响,伴著一股焦糊的怪味。
    他望著柳隱:“將军…我们这般辛苦……究竟有没有用?”
    柳隱没回头,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策旦夕將成,夷陵之恨旦夕將雪,无须多问!”
    那司马闻得此言,原本趋近於无神的目光再度炯炯亮起。
    柳隱见状,先是顿了顿,而后声音稍稍放缓了些:
    “老规矩,十人一组!
    “各自散开十步,寻背风乾燥处掘灶!动作快!”
    命令一下,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被注入了些许活力。
    將士们挣扎著起身,迅速散开。
    两名士卒用环首刀小心地铲开一块地面上的草皮,儘量保持草皮的完整,轻轻放到一边。
    另一人用短戟向下挖掘,挖得极为讲究,並非直上直下,而是先向下挖一尺深,形成一个主灶膛,而后向侧面斜著掏出一个细长的通道,通道末端再向上轻轻掏开一个仅容竹管通过的出烟口。
    整个灶坑,呈现出一个古怪的“l”形。
    很快,一名老卒从背囊里取出一截早已准备好的空心老竹,小心地插入侧面的通道,竹口正好接在出烟口上。
    另一人,则將刚才铲起的草皮仔细地覆盖回灶膛上方,只留下一个比陶罐略大的投柴口。
    那枚空心竹管的另一端,则被引到几步以外,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的下方。
    管口处,还用稀疏的树枝稍微遮掩了一下。
    有人捡来相对乾燥的枯枝,小心地从投柴口放入灶膛內引火。
    火焰悄然升起,烟气產生,却並不直衝而上,而是被那土灶的古怪结构约束,被迫拐弯,顺著那根埋在地下的竹管缓缓导出。
    竹管长达数步,且大部分埋於阴湿的土中,烟雾在通过时,热量被泥土吸收,颗粒物附著在竹管內壁,到达另一端蕨丛下的出口时,只剩下几缕若有若无、顏色极淡的青灰色细烟了。
    这薄烟甫一冒出,立刻被低矮的灌木打散,山风一吹,便在潮湿又朦朧薄薄山雾里消失无踪。
    汉军对此早已驾轻就熟,这是出发前,由龙驤郎带来的军中秘技,名曰“无烟灶”。
    这些日子全靠著它,他们这几百人才能在这鬼域地方活下来,没被春寒冻死,没因缺食饿死,也没被可能存在的吴军远哨察觉。
    伙夫將陶罐架在投柴口上,倒入用皮囊接来的山泉水,又撒入一小把粗盐,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入掰碎的硬麵饼和一点点肉乾。
    没有人大声说话,唯余柴火在灶膛內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陶罐里热水將沸未沸的咕嘟声。
    將士们无声地围坐灶旁,伸出冻得通红、裂开血口子的双手,隔著草皮烤火取暖。
    有人小心地传递著热水,小口啜饮,那一点暖流顺著喉咙滑下,冻得几乎麻木的五臟六腑,才终於一点点活过来。
    待食物煮好,滚烫的粥食下肚,不少將士额头甚至逼出了细密的汗珠,驱散了几分將夜时节深入骨髓的寒意。
    柳隱也捧著一罐热粥,慢慢地喝著,双目失焦无神,思绪却是越过深谷密林,漂向了奔流的大江。
    来歙当年能率两千奇兵,翻山越岭数百里,直插隗囂腹心略阳,一举扭转陇西战局。
    如今,他与麾下这六百残兵,也要做同样的事。
    支撑他,支撑他麾下將士们走到此地的,是国讎家恨,也是对不世之功的灼热渴望。
    就在这时,后方林中传来几声极有节奏的鸟鸣。
    是斥候发出的信號。
    柳隱闻声猛地放下陶罐,须臾间便没入密林当中。
    片刻后,几名同样身披偽装的汉子从密林深处钻了出来,正好与向后入林的柳隱撞上。
    为首一人,虽满面风尘,衣衫也被荆棘颳得破破烂烂。
    但柳隱一眼就认出,正是天子近臣,奉车都尉法邈!
    “法都尉!”柳隱既喜且惊,抢步上前,“怎么是你来了?”
    法邈摆摆手,示意他噤声,紧接著从怀中取出一个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筒,向前递出。
    柳隱接过,迅速打开。
    筒中之物,乃是一幅地形图,还有一纸附註。
    法邈在一旁压低声解释:
    “巫县下游六十里十余处江防岗哨,全部都在图上了。
    “纸上所注,乃是巡哨口令、换防时辰…都是邓玄之等孙吴降將道出来的,经过印证。
    “但陛下再三叮嘱,虽然此地已经是巫县下游,但邓玄之等人败军降汉,潘濬未必不会更易哨令,我等务必见机行事,万分小心!”
    柳隱重重頷首:“末將明白。”
    法邈看著不成人形的柳隱,神色无比凝重:
    “陛下已定下大略,正月二十,江上晨雾最浓之时,便是我大汉一举攻破铁索江关之日。
    “届时,巫县铁索江关前,我大汉三军尽出,水陆並进,势必將吴人主力全部留在巫县!
    “但…巫县战事已无伤大雅。
    “我们这里,才是此战关键。
    “能否趁势一举夺下秭归…能否出吴人所不意直逼夷陵,希望全在此地,全在诸君,你我…务必不出任何差池!”
    柳隱將图纸紧紧攥在手心,声音斩钉截铁:“请都尉回稟陛下,柳隱及麾下六百將士必不辱使命,纵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法邈却是摇头:“我不回去了,陛下口諭,许我留下,与你们一同行动。”
    柳隱一愣,脱口而出:“都尉?此地凶险异常……”
    法邈摇头,將他打断:“正因凶险,我才更要留下。”
    他没有父亲的智略,但…此番伐吴能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锋直指夷陵,打孙吴一个措手不及,全在此处,全在此举。
    他觉得自己当做点什么,能做点什么。
    柳隱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看著法邈襤褸衣衫,看著法邈遍体鳞伤,再看那双毫无退缩之意的眼睛,最后重重点头,只吐出一个好字。
    …
    与此同时。
    巫县下游二百五十里,秭归。
    小城內外旌旗猎猎,刀枪林立。
    聚眾万家、武德充沛的义兴周氏话事人周魴,负手静观城外大江,不动声色。
    从上游信使口中得知潘濬连失灩澦诸关,最终弃军而走困守巫县的消息后,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便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不明白,何以潘濬、孙韶、徐忠、孙规、鲜于丹…这么多曾经为吴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宿老重將,竟会在短短十天不到的时间內,便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
    巫县虽有沉江铁锥,巫县虽有铁索江关,巫县虽有潘濬、孙韶及麾下一万四五千人。
    但这些,真能顶住挟大胜之势、天子亲征的蜀军?
    “巫县风雨飘摇,秭归亦是岌岌可危,不能坐以待毙!”
    一念至此,他向后招了招手,对侍立在侧的亲卫厉声下令:
    “传我將令,即刻徵发秭归三十里方圆內所有民夫!
    “继续加固城防!
    “库中刀兵、箭矢、滚木、礌石全部搬上城头!
    “每段城墙再增高三尺!
    “护城河,再挖宽一丈,掘深三尺!”
    事实上,潘濬大败的消息刚一传到秭归的时候,周魴就已经在加固秭归城防了。
    此时,秭归城上下內外,號令、呵斥、鞭笞、抱怨声一时俱起,声声混杂,一如鼎沸,整个城池瀰漫著一股大战將至的惶急之气。
    周魴自城头角楼走下,亲自巡视四方,不时停下脚步,拔出匕首刺向新砌的夯土城墙。
    但有刺入半寸者,便將监筑之人擒来问罪。
    入夜,他终於停下脚步,对始终跟在他身后、沉默稳重的副將钟离牧招了招手:“字干。”
    “將军。”钟离牧上前一步,抱拳待命。
    周魴目光依旧望著上游方向,声音压得很低,似怕被旁人听去:
    “潘承明、孙公礼形势莫测,巫县若在,一切好说,可万一…万一巫县有失,蜀人顺流东下,兵锋旦夕可至秭归。到那时,人心惶惶,单凭此城,必难久持。”
    万一巫县告破,让蜀人兵临秭归,那是最不妙的情况。
    到时候士气大震,单凭一座秭归城,必然是挡不住蜀人的。
    当年刘备发动夷陵之战的时候,就是如此,巫县、秭归几乎一月內就接连告破。
    他看向副將钟离牧:“趁现在时候还早,带上三千人,隨我去上游巩固江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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