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诸相非相】
das Wesentliche ist für die Augen unsichtbar.本质是肉眼看不见的。
穿过拥挤不堪的人潮,隔着低反光的玻璃展柜,特伦蒂终于见到了那幅大名鼎鼎的《五王出行图》,曼侬媚上的雅贿。
她的金主妈妈自导自演了一场跨文化区追缉,在沙漠无流区的艺术拍卖市场追回这被走私者——当然,她们也是曼侬极具奉献精神的亲信部下——伪造成工艺品的文明碎片,并捐献给博物馆。
那位金主妈妈雌心万丈、贪得无厌,表彰与盛名算什么?于法治协作可能性上的突破也并非她的初衷,这份礼品的背后充斥着政治算计,她热切地盼望着将《五王出行图》归还中土文化区,以此换取农产品对外出口额的增长。不过就在此刻,意外发生了:艾斯奇弗意外撞破造假现场,以Naga与麟女为首的犯罪团伙将她耍得团团转。这副《五王出行图》不是赝品,而是假货,是本不存在于世的作品。
曼侬的艺术素养和鉴赏能力可以用‘垮掉’来形容,但她的戒备心倒是很强,故而对事实感到难以置信。她私底下早已通过尖端技术对纸张纤维、颜料成分、墨迹氧化程度进行量化检测,然后才美滋滋地找到金主妈妈献宝。她的金主妈妈同样美滋滋,躲在幕后排演了一出好戏。在协商联盟副主席的牵头下,历史博物馆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文物艺术品鉴定委员会主任等年过七旬的十二位专家济济一堂,通过传统眼学鉴定共同完成了一份评估报告,《五王出行图》以4.7亿元的估价展出,就算是过了明路。
这画怎么可能是假的呢?这画怎么能是假的呢?
从纸张到颜料,从款识钤印到服秩纹饰,从作者生平经历到后世画谱记载,所有的细节都经得住推敲,除了《五王出行图》真正的绘者麟女是假的,其她的一切都是真的。曼侬于是当机立断:只要死无对证,五王图的绘者仍然是定国亲王。必须杀掉麟女,只要找到那伙人,务必先杀麟女。
特伦蒂因此出现在《五王出行图》的首次展览上。
曼侬的金主妈妈坚信她被同僚算计了。这是一次联合艺术犯罪组的钓鱼执法,意在标记她与曼侬之间的利益输送。否则就这么个以招摇撞骗为生的犯罪团伙,究竟从哪里请到高人下场,不计成本、没有预算,只求天衣无缝、瞒天过海?她们谁都不是傻子,纸本设色的五王图能够通过科学鉴定绝非易事,麟女通过专业设备分析同时期画作的颜料成分及配比,等比复配,结合文献记载与现代化学分析综合调配出早已失传的特殊颜料,她比任何专家都更专业,放眼全球,她是干这一行技术最好的人,是真正的天才。
至于给她下套的原因,仅仅是为了从前她在无流区的那些勾当——但那都多少年过去了?知情的人早就死光了,何况她并不是唯一从中获利的人。或许生命经过庖厨便染上酱色,但说到底,她们和她一起将法蒂玛二世的血泪与精神瓜分得干干净净。鲜甜的血液溢出唇齿,她们都或多或少地撕咬并咀嚼了同类柔嫩的胴体,包括听令于曼侬的特伦蒂。
“好久不见,周。”特伦蒂抬手将背对着她的女人拎到跟前,用力捏了两下她的肩膀,她的双眼从近乎感动的迷朦中恢复清澈,随即变得惊悚。特伦蒂将双手放在她能看见的范围内,平静地问道“依你的专业眼光,这画怎么样?”
“我也不算很专业,只接受过为期一年的培训。”周青很快镇定下来,她面对特伦蒂的同时向她靠近,特伦蒂于是后退,二人自然而然地离开人群密集的地方,站到了外围。
“这么跟你说吧,定国亲王处于一个人数虽少但极具影响力的精英集团,当来自沙漠绿洲城市的绘画技法传入中土时,是她率先意识到自然界中的空间关系,继而在晚年意识到人的本身与历史与神话的关系。定国亲王凭一己之力带动了一场中土文化区的绘画革新,这种革新率先体现在《五王出行图》。”
特伦蒂望着不远处的那幅画,对于麟女等人忽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
“我刚刚听那些专家们的解读,政治合法性的标志是人民认同,然而在中古时代则是贵族认同。”周青确信不久前那个雇佣兵团的案子和特伦蒂脱不了干系,这个危险人物不该出现在人流量密集的地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特伦蒂随她离开展馆,徐徐道“由于定国亲王与统治阶级、精英集团的亲密关系,她成功地将士人卿娘们的关注点从天上拉回人间。在那段时期里,她的作品与神宗朝产生的从‘神’到‘人’、再到‘法’,并以此为依归的政治合法性论述有着某种呼应,至少折射出当时的思想背景之下这些贵族精英所怀藏的心态,在神宗末年出现共和制的雏形也不难理解。”
“所以这幅画很好?”特伦蒂站定在出口处,看向周青的侧脸。
“当然。”周青用身体挡住窄门,道“惊天动地。”
——本源女神赫斯提亚从阿波罗的车轮上盗取火星并前往人间,司战争、生育、丰收与哀悼的宇宙之王坎贝雷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当坎贝雷即将派遣主神赫拉降下最酷烈的惩罚时,却发现赫斯提亚只是蹲在灶台旁边烤棉花糖。
这就是特伦蒂现在的感受。
造化之灵光赐福于众生寥寥几人,麟女这荣膺众神眷爱的受膏者却只是用她的天赋来制假贩假。
“不过协商联盟最近又在拉偏手了,以保护性收藏为由拒绝归还画作。中土的闻人议员提出要通过泥土微量元素比对产地,证明五王图是从中土流入海外,法院以主体资格不符为由驳回了她的请求。”周青依稀能察觉到她此次出现或许只是找她叙旧,却仍然不敢低估特伦蒂的危险性,遂邀请她去没人的地方聊天,“听说你留在沙漠无流区,刚离开雇佣兵团,又加入了安保公司,怎么想起来找我?”
“凯米拉死了。”特伦蒂的动作随意,完全不像个通缉犯。她在户外桌前坐下,“突击队员接到指令,闯进她家。她逃了出来,却被送进监狱,案件还未审理,她就已经死在监狱里。”
“她当了那么多年调查员,被她抓进去的犯人不会让她好过。”
“你还不明白吗?”特伦蒂用悲悯且轻蔑的眼神望着她,“我告诉过你,当年在无流区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本该送给我们的武器出现在对方手里。是协商联盟内部的人和武装分子勾结,倒卖军火,延长战争,现在那个人还杀了凯米拉,国际调查局里有她的内鬼。”特伦蒂沉默片刻,道“凯米拉死前进过档案室,我相信她已经看过卷宗,她知道暂停调查的原因,知道是谁在主导这一切。”
她确实是来叙旧的。
周青别开脸。展馆对面是居民区,斑驳的蓝玻璃小且密,遥遥望去,锈迹斑斑,蓝的像天,红的像血。她将视线上移,毫不退缩地直视着逐渐西沉的太阳。
“你想要什么?”
“国际调查局的三级机密权限。”
“你明明知道,除非有议院的直接命令,否则任何人都无法阅读那些机密文件。”
“任何人?”特伦蒂笑出了声“那么局长呢?副局长呢?她们管理那些文件,熟悉其中每一个名字,如果她们中的某一个、甚至她们两个,都是那人的看门狗呢?格蕾丝、卢纳、阿纳斯塔西亚、杨、左拉、埃洛迪、施拉德哈,她们都不在了,现在凯米拉也不在了,只剩我和法布里佐。”
“可说到底,你也只是我在无流区的教官。”周青始终不愿意面对这样可怕的事实,她拍案而起,手背的青筋凸凸弹动,“已经结束了,特伦蒂!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战争结束了,新总理也上台了,那些人赚得盆满钵满早已撤手,所有事情都结束了。”
特伦蒂的目光冷下去,她仰头望着周青,缓缓坐直身子,堆迭的T恤褶皱下露出一角漆黑的刀柄。
“咱们要怎么和她掰手腕?就咱们这种人?你,我,法布里佐,就我们三个去对抗官商相护的利益集团堡垒?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连国际调查局都不可信,那正常的法律途径只是摆设而已,你想在她制定的规则里击败她吗?”
周青环视周遭,确无一人,但仍然压低了声音“枪支就藏在尸体里,由咱们自己人运出去。难道你觉得只有咱们知道这件事吗?我知道你要加入‘游骑兵’,你杀了以前的上司,把自己逼入绝境,再也无法回头,这就是你给曼侬的投名状,你要她收留你。可是就算曼侬表现出倚重你的样子,她也不可能让你知道谁是她的金主。她只是想稳住你而已,让你留在她身边,为她做事,让你觉得你能博取她的信任,成为她的心腹。”
特伦蒂没有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就好像早就知道了。她用那双曾经目睹炮火的杀手的眼睛望着自己,周青感到恐惧,和以往她感受到的恐惧不同。
特伦蒂在不耐烦,目光中包含野兽看到食物垂死挣扎而流露出的不屑一顾的蔑视。她在某一瞬间变得很像那些政客,所有的道德指责于她而言都太幼稚、太有讽刺性了,人性的冷漠与高尚都不曾在她身上展现出来。
有人为了陌生的生命而高声反抗,呐喊声振聋发聩;也有人将人命当作无聊谈判上的阻碍,因为永远不会被牺牲而从不害怕。特伦蒂不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种,她正处于失控的边缘: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正可言。她不在乎自己的目的是否能够达成,如果不知道曼侬的幕后金主是谁,杀掉曼侬和她的亲信们也行,反正总有人要为她的遭遇付出代价。她似乎开始有些反社会的倾向了。
这是否说明她对昔日的战友有感情,而且现在仍然有。她爱着她们,珍视她们,她曾经保护过她们,也被她们保护着,即便她们都害怕特伦蒂——特伦蒂总是很压抑,没人能长久地注视她的眼睛。她像被关在狭窄空间中的大型哺乳动物,像浸泡在生化试剂里的动物标本。在某些情况下,或者说,大部分情况下,她们无法认同特伦蒂的观念和做法,但仍然,她们之间有无法磨灭的情感上的连接。
周青一直都知道特伦蒂喜欢扣动扳机,喜欢打猎,喜欢杀戮,喜欢瞄准头部。她想说‘你和曼侬的金主不一样’,可细想下来,又仿佛一样。只能说人是复杂的,人都依恋自己的族群。特伦蒂漠视她人的生命与苦难,直到她的族群开始消失。
“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周青打破了沉默,“按理来说,你应该去找法布里佐,不是吗?从前你们四个人是一队。”
“曼侬让我来杀麟女。”特伦蒂神色坦然,“艾斯奇弗发现受骗时,她的假画已经被曼侬送给了那位金主。她们炸毁了一个谷仓逃走了,金主非常生气。我收到情报,她们最近在这附近活动。”
周青有点理解是怎么回事儿了,她警惕地注视着特伦蒂的举动,直到对方从前襟口袋中取出一张被密封保存的笔记残片,纸张有烧灼的痕迹,依稀还可以辨识出字迹。斑斑驳驳、断断续续,不大能读懂。
“我后来在谷仓找到这个。”
黑色线人的身份需要严格保密,只有相关人员知道。艺术犯罪组是个很小的部门,相比之下也并不受重视,周青手头的案件从情报收集、线人管理乃至于卧底潜入,通常都由她独自完成。周青知道特伦蒂在想什么,她并不想听从曼侬的吩咐,也不愿意对付Naga那伙人,尤其是麟女,但她得为自己的任务失败找个借口。而且如果真像特伦蒂说的那样,她们要对付的是国际调查局里的内鬼,或许把麟女放在艺术犯罪组的线人保护计划里是个不错的选择。人们常说灯下黑,不是吗?
“据我了解,她们甚至没见过曼侬。如果你想从麟女这条线顺藤摸瓜,成功的概率不大。”周青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接过纸张,“但我还是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
周青也没办法,她不想和特伦蒂、和从前的事情扯上任何关系,那太危险了,但她要挣钱养家。日子还得接着过,杨的孩子们都在她那儿,阿纳斯塔西亚的母父已经年迈,生活拮据,她还指望着多破案,多拿奖金,挣学费和机票钱。
“相信我们这次见面之后,你会有很多文书工作需要完成。”特伦蒂站起身“不打扰了。再见。”
那个麟女实在不是凡人,她很有可能就混迹在那些专家学者中间,甚至在一些正式场合与曼侬的幕后金主接触过,她可以缩小特伦蒂的怀疑范围。何况Naga的犯罪团伙已经很成气候,这不是她们第一次行骗,她的作品中有多少被用作巩固利益同盟的贿赂?她的受害人里又有多少值得一颗子弹?
麟女不知道自己的价值,特伦蒂知道。她要确保麟女的安全,然后不急不忙地去找她。她要对麟女说:我赞赏你,我想要你。我和你,我们一起去清扫这个世界,杀死所有害虫,建立一个完美的乌托邦。如果你对我不忠,我就杀了你。
周青望着特伦蒂的背影,她并入人潮,转瞬即逝,消失得悄无声息,就像她出现时那样。
“喂?琼斯。”周青认命地掏出手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果然在监控盲区。“你爹个屌,闭上嘴。打你电话当然有事,没事谁理你?那个雇佣兵团的案子是不是移交到你手里了?我刚刚见到嫌疑人了…我不在总部,我自己也有案子要查的好不好?我哪知道她来这儿干什么?刚刚看到她简直像见了鬼…抓?怎么抓?你都不知道博物馆里有多少人,她还随身带着刀,肯定因为没有背包和相机,客流量又大,安检直接——不跟你说了,我开工了。”
那年轻的东方女人生而颀长,在实习生的围簇下走出场馆,接过纸笔圈点标记,答疑解惑。她面貌和善,如菩萨低眉,腕上一双翡翠镯,不染尘垢,望之起莹,怎么看都是道场清净的正经人。
“祁教授!”见她要走,周青抬脚便追,出示证件,道“我之前同您联系过。艺术犯罪组专职调查员,周青。”
“啊,周探员。您好。”祁庸的笑容温存可喜,尽管她并不记得这个人。
“请您帮我看一下这份质谱分析结果。实验室那边排队排得太久了。”周青把实习生挤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卷成筒状的纸质资料。
“要我看什么?”祁庸一头雾水。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实习生一敲掌心“之前一直收到国际调查局的邮件,请您协助艺术犯罪组的周青探员,我以为是诈骗,都不敢点开附件。那天委员会主席也说要把您借给国际调查局,不过那段时间您出差去了。”
“他不来直接跟我说,就是没有这回事。我也是专家组的成员,是中古亚洲办公室成就最高的研究员,他不应该总像对待私有财产一样对待我,也不可以就这样单方面地决定把我‘借’出去。”祁庸容色未变,语气温和,只是低头阅读分析结果,倒是周青皱起了眉。
像祁教授这样表达不满是不会得到重视的,她心里有点为教授不平,嘴上仍道“事实上,教授,他可以。作为政府资助机构,委员会必须向协商联盟证明自己的价值。请您协助我的工作。”
“只有这一回,周探员,我相信您知道原因。协商联盟永远都不会尊重高级人才和顶尖学府,因为即便是委员会本身也从不自重,像对待临时工一样对待学者。”祁庸抬起头,轻声叹息,随即道“样本一中含有二乙丙二醇、酚类有机合成化合物和无定形硅,这是常用于动物标本制作的胶水。样本二是种生物体,至于具体是什么,我不大清楚,但看图片是种镜贝类的工艺材料。样本三是金属铬合油溶性染料。以我的专业视角来看,这件工艺品的原材料都是网购的,通过数据库比对化学组成可以找到生产厂家及产品序列号,继而确定品牌和型号。”
周青闷声不响,埋头记笔记,笔尖都快写出火星子了。
“还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吗?”祁庸合上分析结果,看周青腾不出手来,于是替她拿着资料,时而提醒道“无定形硅,形状的形…铬,金字旁,各种的各。金属铬合油溶性染料就是高浓度色精。”
“所以这件文物是假的?”周青接过资料,翻到最后一页的高清图片,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祁庸没理解她的意思。
“就是这个雕塑…文物总该有个种类吧?我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方便我检索各文化区艺术品电子备案和博物馆的数据库。我需要一个关键词。”周青求知若渴,期待地握住祁庸的小臂,须臾不肯松开。
“我建议您找个人类学或者博物馆学的学者再确认一下。不过我认为它来自亚拉腊山文化区或者高山半岛,这两个地区挨得很近,存在很深厚的渊源。这应该是Apotropaic的一种,即‘驱邪作用的’,看起来像辟邪物,被称为Tilsam,亚拉腊山的先民认为它可以将动、植物身体的部分属性转移到人身上,人从而得到力量与疗愈。”
祁庸沉吟片刻,来回歪头打量,“您检索一下有关西塔托帝国的艺术品吧,或者‘蛇裙的她’,Coatlicue,大概在十世纪以前——自那之后,蛇神信仰及母神崇拜在二地的本土化演变中逐渐形成显着差异,反而比较好判断。”
说一筐废话。
周青筛选出可用信息,在笔记本中依次写下:Apotropaic、Tilsam、西塔托、蛇裙的她、十世纪。祁庸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说了那么多,周探员却只写这几个字,于是侧过头惑然不解地望着她,对此心生疑窦。周青有种高中时不认真听讲被老师抓包的直视感,偏偏那老师还非常和蔼,待人亲善,不免有些尴尬,讪笑着用圆珠笔敲了敲下巴。
“没有别的事了吧?”祁庸直起身“我得走了。我今晚有约了。”
“暂时没有——对了,您留个联系方式吧。”周青将资料空白的背面呈在她眼底。祁庸迟疑片刻,留下一串数字。
“您是左撇子,怎么用右手写字?”周青意外发现她的笔划虽然连贯,收笔的动作特点和着力程度却与人不同。大多数情况下,她应该都是用左手写字的。
“都能用。”祁庸回答得很淡然,说“您这样把笔递过来,我就这样接了,也就这样写了。”
周青确实还想再同她攀谈两句,不过想着她接下来有约,也就作罢。
祁庸在路口与实习生们分手,走向马路对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实在是做贼心虚,尤其是在今天,在《五王出行图》的首次展览上撞见艺术犯罪组的调查员,让她难以招架。
她隐约知道这幅卖给艾斯奇弗的假画为何会出现在博物馆里,那中间一定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勾当,方才检察官致辞的时候她暗自忖度,记住了办公室中每个人的脸,反复揣摩她们的神情。
说实话,祁庸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即便听文宜说起一些见不得天日的黑暗事件,她也只将那当作新奇的传说,不可尽信。然而就在她的眼前,那些文宜搂着她、抚着她的心胸铁口直断的事实,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她的生活中上演,两个她认为绝难交汇的世界渐次重合,俨如噩梦。她的寸口脉不住弹动,血液逆流,声若雷震。她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她和文宜那些贯彻着娱乐至死信条的、本该无伤大雅的游戏,如一柄斧凿断天柱。
她真的闯祸了,她把天捅了个窟窿。直到发布会前,她都还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她无所作为、临要咽气时的幻想——现在她知道这是真的了,但她居然没有感觉到内疚,她甚至…她甚至觉得自己遭遇了欺骗和背叛。她被耍了,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被耍了,长久地生活在处心积虑的骗局中,成为别人游戏里的npc,这让她不能接受。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快要认同文宜了。文宜说,人生的分水岭是妈妈的羊水。可如果真的是那样,她这杀出重围、千里求师、立雪学艺的半生又算什么呢?
祁庸不内疚,也不后悔。她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技不如人上了她的当,是活该。如果在业内掌握至高话语权的人是她,如果被委派参与鉴定工作的人是她,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左之。”祁庸听见手机那头传出文宜的声音,“你现在就来接我,快点,速度。我出来了,我想立刻见到你。”
“我知道。我瞧见你了,你就站在那个路口别动。回头。”文宜的语声轻快,安抚道“别担心,她们现在骑虎难下,这事儿很快就会过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人心造作。”
“我遇到艺术犯罪组的——”
转身看见她的车,祁教授口中话语戛然而止。文宜笑着伸出胳膊,准备跟教授牵牵小手,然而教授的目光却径直掠过她,透过两层车窗的边框,望向街道对面的周青。
她还没走。她在怀疑自己吗?祁庸愣怔了几个微秒,随即笑着冲她点头示意。
“这就是那位探员?”
等教授系安全带的间隙,文宜侧目朝周青看去。后者冲祁教授挥了挥手,教授没看她。文宜升上车窗。
“她忽然出现在这儿,来找我帮忙看什么分析结果,小胡说之前国际调查局给我发了邮件。可能因为我没回她,她居然找过来了。”
“又或者是来看那副旷世名作的——别搭理她,跟协商联盟扯上关系就没好儿。”文宜打了个方向,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周青越来越远的身影,道“不知道艾斯奇弗上头是谁,炸个谷仓那么大的动静,调查局都没人去瞧瞧。想来她们是一伙儿的,发现五王图是假的,忙不迭要撤手呢。闻人议员的泥土鉴定申请也被驳回,省得咱们担惊受怕。你不和那个调查员接触,她也不会查到你头上,让她去歪缠律师好了。”
“恐怕不好办,委员会主席把我借给她了。”祁庸恼起来也只是拍了下大腿“我真烦他。新主席是协商联盟指来,跟着他就没有好日子过。”
可说呢,成天值班,随意外调,手头除了科研任务还有教学任务,几个版块攒起来一股脑丢给一个人,她的祁教授是个纯纯大冤种呢。只不过教授的天赋树实在点得太歪,艺术造诣和感知能力拉满,人情世故居然是零。说她不会识人是冤枉她,哪怕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脾气、秉性也总是一望便知,只是她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性子。人骂她,她不嗔怒,被人挤兑也无知觉,一张冷脸从不动容,怪道总有些没心胸的人说她傲,打折了她,看她还傲不傲。
这实在怨不得祁庸。师母没教,有什么办法?
她人精似的老恩师见她便爱她,十年授艺,教她防三灾利害,习看家本领。她一窍通时百窍通,只是年轻不知深浅,修心悟道、藏锋守拙一概不懂。眼瞧着是最后一课,她的老恩师再舍不得,也得撵她,便如那菩提老祖赶走石猴般将她一脚踢下山门,逐她入世,还不忘记念两句台词过过嘴瘾:谨行,你素爱胡闹,不承指教。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儿。
这世上美恶既殊,情貌不一,温良而为诈,尽力而不忠,无法给出分明的疆界,谨行虽然不懂,可记得师母的话。
只叹造化弄人。
文宜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品味,她贪图祁教授,从来都不像贪图一棵丰产的摇钱树。她会保护祁教授,她绝不让教授在业内的声名和清誉受损,她会一直享受这段时光,享受像谨行这样有修行的清贵为她下场犯罪。愉悦撞进文宜的内心,她再次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含情脉脉地注视祁庸的侧脸,直到智能系统发出警报。祁庸道“认真开车”,文宜说“好的。对不起。”
——至于祁教授在委员会里的那些遭遇。文宜早瞧出来她被人挤兑,青年才俊,惟斗之列,展云锋而罔惧;历天险而无虞。如此神骏的紫微垣,天帝之车被当成拉磨的驴。文宜每每问起,她总周身清净,两泉慧眼,说‘我知道与他性格合不来,可这世上往往都是相逢满天下,知心无一人。左之,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底是同僚,见面三分情而已。’
是该说她飘然物外,还是该说她是傻蛋?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两派领导打擂台,斗得你死我活。她的上司倒台,连带着底下人遭灾,她又那样没眼力,不知道去新上司的跟前表忠心,不挤兑她挤兑谁?
“虽说你一直不让我管你的事,但关心你是我的权利,我还是多说几句。”文宜趁着红灯终于牵上教授小手,狠狠摸了两把才接着开口“这些年你总不得志,多少荣誉错失。有没有可能,我说可能哈,是他在故意欺负你呢?他就是那样的性格,那样的人品,有了权力以后更张狂。他欺负你就欺负你了,与你是何性情有关系吗?”
祁庸眼神逐渐变得困惑,她转头望向文宜,片刻后,极惊讶地吸了一口气,用指尖掩住嘴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