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 人生三十年,劳碌一场空
第1019章 人生三十年,劳碌一场空方孝孺听到朱允炆提藩王修水渠的事,点了点头,沉声道:
“殿下看到的是秦王修水渠,却没看到秦王在关中占了千顷民田。
那些百姓丢了地,只能去王府做佃户,
租子要交六成,比朝廷的赋税还重,
水渠浇的是王府的田,
百姓的田早就被圈走了,这算哪门子的好?”
朱允炆愣了愣,攥着衣角小声问:
“先生是说.伯伯在骗人?
可内侍说,秦地的百姓都给王府送匾额了。”
“百姓不敢不送。”
方孝孺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几分痛惜,
“地方官要听藩王的,胥吏要靠藩王吃饭,
百姓若是不送匾额,来年的租子说不定要涨到七成。
藩王看似在管地方,实则是在分朝廷的权,
地方官想惩恶,藩王说这是我的人,
朝廷想赈灾,藩王先把粮扣下来,再行分发,
长此以往,地方只知有藩王,不知有朝廷,这不是祸害是什么?”
他走回案前,拿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个圈,圈里写朝廷,
又在圈外画了几个小圈,标上秦、晋、燕,
“殿下看,朝廷是根,地方是枝,
藩王就是长在枝上的病灶,
看似跟着枝长,实则在吸枝的养分。
您若将来登基,一定要把这些病灶摘了,
把藩王都迁回京城,
让他们住王府、领俸禄,却不能碰地方事务。
地方的事,交给地方官管,
百姓的事,让百姓自己做主,这样朝廷的根才能稳。”
朱允炆看着纸上的圈,心脏怦怦直跳,甚至嘴唇都有些发干:
“我皇爷爷与父皇还在,我当不了皇帝,说了不算。”
方孝孺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扶正:
“殿下别怕,您是长子,
这天下本就该您继承,法理在您这边。
藩王若是安分,回京享富贵,便是皇室的福气,
若是不安分,那就是逆贼,天下百姓都不会容他们。
当年汉景帝削藩,七国叛乱,最后还不是平定了?
不是因为兵多,是因为百姓站在朝廷这边。”
他拿起《汉书》,翻到七国之乱那一页:
“殿下看,吴王刘濞说清君侧,
可他占着江南盐铁,百姓连盐都吃不起,谁肯跟他反?
藩王的根基在百姓,只要您待百姓好,
百姓就会护着您,就算藩王想反,也翻不起浪。”
朱允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
“那军队呢,军队都喜欢弟弟。”
朱允炆眼神平静,不像是一个少年人,
反而像是一个见惯了世间沧桑的老者,有着很深的城府。
方孝孺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汉唐以强亡,各地军阀割据,百姓民不聊生,
故宋虽死于北方兵患,朝廷也屡屡被欺压,但至少百姓还安居乐业,
故元以武立国,但几任皇帝都在竭力压制军队,重用文官,与民休养生息,
大明虽然亦是以武立国,
但却以仁孝治天下,武人乱不了政,也不会出太多的风头,
相较于二殿下,您沉稳知礼节,
天下的读书人都会站在您这一边,您还有什么害怕的?”
朱允炆平静的脸庞有了一丝变化,呼吸一点点急促,
作为天家子弟,他早有了远超同龄人的认识,
而他是长子,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登上那皇位。
呼.
朱允炆长舒一口气,发问:
“先生博览群书,为何不去科举入朝为官。”
方孝孺闻言,眼神暗了暗,
他出身江南士族,父亲曾在元为官,老师又是逆党宋濂,不许参加科举。
他拿起笔,在修养生息旁边写了取仕二字,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科举是朝廷的法度,能选到读书人,却也拦了不少真才。
就像臣,跟着宋先生读书二十年,
论经史、论民生,不比那些新科进士差,
可就因为种种原因,连考场的门都进不去。”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划了道横线:
“科举考的是经义、策论、诏诰、表笺等,
可治理地方要懂农事、懂水利、懂断案,
田间老农,能算出哪块地种麦收得多,
衙门捕头,能一眼看出谁是盗贼,这也是才。
可这些人不会写经义、策论,
一辈子都进不了朝廷的门,这就是科举的局限。”
朱允炆皱着眉问:
“那不用科举,怎么选才呢?总不能随便找人吧?”
“不是不用科举,是不能只靠科举。”
方孝孺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
“可以承袭故元旧制,用铨选,
让地方官举荐,谁懂农事,让县令举荐,谁懂水利,让知府举荐。
举荐来的人,先去地方当小吏,干得好再升官。
这样一来,不管是读书人,还是老农、捕头,
只要有本事,都能为朝廷做事。
殿下记住,选才要不拘小节,别被出身、会不会写文章、捆住手脚。”
朱允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此刻,内侍轻手轻脚走进来,躬身道:
“殿下,已过未时,该歇会儿了。”
方孝孺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已经西沉,便收起笔:
“今日就到这里吧,殿下把今日所说好好想想,明日咱们再论《孟子》。”
朱允炆点点头,起身送方孝孺到门口,
看着他提着书袋走远,才转身往太子妃的偏厅去。
偏厅里燃着淡淡的檀香,太子妃正坐在窗边做针线,
青灰色的线在素色绢布上绣着兰草,
见他进来,连忙放下针线,招手道:
“允炆来了?快过来,坐在娘身边。”
朱允炆跑过去,坐在软凳上,还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
“娘,今日先生教得可好了!”
太子妃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额头,笑着问:
“哦?先生今日教了什么?让你这么高兴。”
“先生教我辨忠奸,还说.还说我是长子,将来该管天下。”
朱允炆说着,小脸上满是得意,
“先生还说,以后要把皇伯皇叔迁回京城,
让地方官好好管地方,百姓就能吃饱饭了。”
太子妃的手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却很快掩去,只摸了摸他的头:
“先生说得对,允炆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将来才能做个好君主,
但这话不能到外面说,你自己知道就好,记住了吗?”
“记住了!”
朱允炆用力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太子妃:
“娘,父亲怎么还不回来?”
太子妃脸上同样出现一丝复杂,摸了摸他的头:
“不用担心,你父亲只是有一些要事要处置,不会有事的。”
夜色已沉到最浓,
东宫的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光芒,
连巡夜的禁军都放轻了脚步,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极淡的哒哒声。
偏殿的烛火亮着,却没什么暖意,窗纸上映着一道单薄的身影,
是太子朱标正半靠在榻上,
手里捏着本翻了一半的资治通鉴,
眼神却有些涣散,自从中了赤潮藻的毒,
他总觉得浑身乏力,连看书都撑不了半个时辰。
“殿下,陆大人来了。”
内侍轻手轻脚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太子。
朱标抬了抬眼,挣扎着想坐直些:
“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一股夜晚的寒气涌进来,
陆云逸快步走入,他今日穿了件素色绸袍,眼下眼底泛着青黑,
见到太子,立刻躬身行礼:
“臣陆云逸,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不用多礼。”
朱标连忙抬手,声音有些发虚,
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内侍赶紧递上温水,他喝了一口才缓过来,
“坐吧,这么晚了还跑一趟,有要紧事?”
陆云逸在椅子上坐下,先扫了眼太子的脸色,
比上次见时更苍白了些,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心里不由得一沉,
却还是先打起精神,从怀里掏出几本账册:
“殿下,这是这两日的成果,您先看看。”
朱标接过账册,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翻开第一本,是应天商行的流水:
“盈利一万三千三百贯?”
他有些惊讶,抬眼看向陆云逸,
“不是都说推行宝钞会亏,怎么反倒赚了?”
“是百姓和大户都怕宝钞没用,赶着来买东西。”
陆云逸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松,
“甚至,各部衙门也都派了人前来,
用衙门中留存的宝钞买一些必备之物,另外,杜佥事那边也有收获,
昨晚端了不少钱庄、黑市,抓了不少人,
京里的私兑渠道算是断了大半,
人们无处可兑银,只能将钱了。”
朱标点点头,眼神亮了些,又翻到下一本:
“何子诚的事,压下去了?”
“有些成效,百姓现在都传他是私通儿媳被鬼魂索命,
还有人说陛下对他不喜,然后上天对他降了惩罚。”
朱标轻轻舒了口气,把账册放在榻边,手指按了按眉心:
“辛苦了,前些年你说组建应天商行时,本宫还有些含糊,
但现在看来.
若是没有应天商行,这京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
“殿下,这是臣该做的。”
陆云逸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关切,
“臣今日找太医院问了,听说殿下的身子还没有好转?”
太子点了点头:
“整日疲惫.不能动气,也不能乱走。”
陆云逸沉吟片刻,轻声道:
“殿下,排毒主要靠肝肾,多吃些养肝肾的东西,
鸡蛋、牛奶,还有瘦肉和豆腐,这些东西能补气血,养肝肾。
另外,一定要多喝水,多如厕,方能排毒。
臣已经让商行那边每日送新鲜牛奶和鸡蛋过来,
还有从神烈山上采的山泉水,殿下可得记得吃。”
他怕太子不当回事,又补充道:
“殿下,从种种迹象来看,
您虽然中了毒,但毒性还未深入骨髓、打闹,好好休养,凭借身体定然能将毒素排出,
若是懈怠了,肝肾有损,后续就难办了。”
朱标静静听着,最后才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最近这些日子,每日都要喝不少茶水。”
“殿下,最好是饮清水,茶本无害,
但炒制中会经烈火烘烤,难免有一些弊病,
平常人服用,自然无事,
但殿下如今中毒,还是不要给肝肾增加负担的好。”
朱标面露无奈,但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
陆云逸见太子听进去了,心里松了些,
又想起正事,脸色渐渐沉下来,从袖中掏出一份折迭的文书:
“殿下,还有件事,臣想跟您商议,这是徐增寿今日送来的,
陛下让他护送三千富户迁往关中,
臣想借这次机会,找出藏在京里的逆党。”
朱标接过文书,展开一看,
上面写着富户的名单、出发时间和路线,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怎么找?用这些富户当诱饵?”
朱标眉头一皱,淡淡道:
“朝廷中的争斗不应外溢到民间,这些富户是无辜的,也是大明忠良,
若是逆党来捣乱,怕是会伤了他们。”
陆云逸嘴唇微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这几日我等都在处处接招,这太被动了,
臣以为,应当主动出击
这些富户本不重要,
但朝廷命他们迁往关中,他们这才变得重要,
臣推测,必然有人要在其中横生枝节,搅乱此事,
所以,臣想着,
可以以假乱真,引狼入室,关门打狗!”
朱标眉头一皱,知道了他的谋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三千富户,队伍要万余人,
这等声势浩大之事,还有人会来捣乱?
逆党不是傻子,他们反而非常聪明,要谨慎对待。”
“殿下,现在双方寸步不让,
任何一个可能造成杀伤的机会都不会错过,
而这些富户.臣觉得.那些反对迁都之人,不可能就这么放他们去了”
朱标想了许久,一直到有些疲惫,才缓缓开口:
“你来安排吧,务必万无一失。”
“臣明白。”
陆云逸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臣会让徐增寿来负责此事,他人机灵,一定能办好。”
朱标点点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脸色更白了些。
陆云逸见状,连忙起身:
“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臣就不打扰了,后续有进展,臣再过来跟您禀报。”
“好。”
朱标也没强留,看着陆云逸走到门口,又开口叫住他,笑道:
“你也要注意身子,别到时候得病了再后悔。”
陆云逸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郑重一拜:
“殿下,臣会注意身子,也还请殿下好好排毒。”
“去吧.”
朱标靠在榻上,看着陆云逸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眼神里带着几分欣慰,还有一丝遗憾,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不知道能不能重新坐到武英殿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着一旁的大太监吩咐:
“去,拿那什么牛奶来,多一些。”
“是!”
大太监面容一喜,心中琢磨,还是陆大人说话管用。
一刻钟后,朱标站在地上,手拿一个大茶壶,
咕咚咕咚地喝着牛奶,上面的淡薄膻味让他皱起眉头,
但考虑好此物能壮体,他也忍着恶心喝了下来,
这时,朱元璋身穿常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见朱标正在那里仰头喝奶,顿时一愣.
屋中人见状将要跪地磕头,朱元璋摆了摆手:
“呦,今日太子怎么喝起奶来了?”
朱标这才注意到父皇来了,连忙逃难一般将水壶拿开,长舒了一口气
“儿臣,拜见父皇嗝.”
“哈哈哈,好!好啊!
太医早几年就说了,让你多喝奶,壮身子,
你偏不听,现在好了.生病了知道喝了。”
说着,朱元璋在一旁座位上坐下,连忙挥手,看向身旁大太监:
“愣着干什么啊,扶太子坐下,让他好好歇着”
等到太子坐下,
朱元璋看着他虚弱的模样,才渐渐收起笑容,
沉重的心绪再也压制不住,开始变得唉声叹气,
“你说你好好地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爹,儿子已经好许多了,朝中政事繁忙,您不用惦记我。”
“说的什么屁话,我是你爹,我不惦记你谁惦记你啊。”
朱元璋声音猛地拔高,又叹了口气:
“爹这些日子啊,想了很多,
爹从军以来,费劲折腾了这么多年,终于当上了皇帝,
可现在呢,婆娘死了,儿子病了,我也老了,图什么呢?”
朱标笑了笑:
“爹,还有大明江山在呢。”
朱元璋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慢慢靠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屋中玄妙挂饰,喃喃道:
“人死鸟朝天,千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朕啊,
爹有时候在想不如先过好当下,先将你的病治好,
至于这都城,不迁就不迁吧,至少也能让你过得安稳一点,不至于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