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 八百里河堤
第947章 八百里河堤五月中旬的河南,骄阳已褪去春时的温和,带着灼人热浪席卷大地。
黄河渡口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来的泥沙拍向堤岸,
溅起的水落在新修河堤上,转瞬就被晒干。
只留下几道浅浅水痕,很快又被往来民夫的脚印覆盖。
这河堤与往日大不相同。
不再是夯土混着碎石的斑驳模样,而是通体泛着冷白的银亮色!
正是用最新的混凝土填充而成。
表面被工匠们抹得平整光滑,
远远望去,像一条银白色长带,
顺着黄河蜿蜒向远方,将河水牢牢挡在堤内。
成千上万的民夫在河堤上忙活,景象热闹。
河南参政李至刚就站在河堤中段,
身上的绯袍下摆被风撩起,袖口蹭了些水泥粉末。
他年方三十三,此刻却瞧着像四十余岁,
面容清瘦,颌下留着三缕短须,肤色黝黑得如同黑炭!
此刻正皱着眉听属下汇报。
“参政大人,这半个月用了三千二百袋水泥,比上个月省了近六百袋。”
“多亏了大宁那边派来的老工匠,教咱们改了分层浇筑的法子。”
“只是.”
汇报的是河南布政使司的吏目周勤,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
“粮仓里的糙米只剩一千八百石了,车夫的工钱也欠了快一个月。”
“昨儿个有几个车夫来找下官,说再拿不到钱,家里的娃就要断粮了”
李至刚叹了口气,用文书敲了敲掌心。
“本官知道了,已让人快马去应天催拨粮草,再等等.”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小厮从渡口方向匆匆跑来,跑得满脸通红,连气都喘不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大人!大人!陆大人来了!”
“从北平来的陆大人,这会儿就在渡口茶棚里等着您呢!”
“陆大人?”
李至刚猛地抬头,眼里的疲惫瞬间被惊喜冲散,手里的文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也顾不上捡,快步上前抓住小厮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
“是陆云逸陆大人?”
“正是!”
小厮用力点头,指着渡口方向。
“陆大人说要进京,路过这儿,特意来看看河堤!”
李至刚哪还顾得上听周勤说后续,
抬脚就往渡口跑,绯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连脚步都快了几分。
很快,李至刚就到了渡口茶棚。
茶棚是临时搭建的,
竹竿做架,芦席当顶,棚下摆着四张粗木桌。
桌腿都陷在泥里半截,
桌面坑坑洼洼,还沾着些茶渍。
陆云逸就坐在靠里的一张桌旁,
身上还穿着那套黑色劲装,领口和袖口沾了些尘土,裤脚也溅了泥点,显然是赶路久了。
他面前放着一碗凉茶,碗沿还沾着几片茶叶。
他却没动,正望着远处的黄河出神。
护卫们都站在棚外,牵着马,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
“陆大人!”
李至刚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棚子,声音都有些发颤,对着陆云逸躬身一拜。
“下官李至刚,参见大人!”
“没想到大人会路过河南,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陆云逸正望着黄河的水浪,
听见声音,连忙回过神,起身扶住他的胳膊,笑道:
“仲坚啊,不必多礼!都是老熟人了,这么见外做什么?”
“我也是临时决定绕路来渡口看看,没提前通知你,哪能怪你?”
李至刚直起身,看着陆云逸风尘仆仆的模样,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马,问道。
“大人这是.要进京?”
“嗯,陛下有旨,召我回京听勘。”
陆云逸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笑了起来。
“坐,刚赶了半天路,正好跟你聊聊河南的事。”
“这河堤,我在路上就看见了,修得不错啊。”
李至刚连忙坐下,茶棚的伙计提着铜壶过来添茶,
他挥手让伙计退下,才凑近了些,兴奋地说:
“大人,这水泥可真是好东西!
“往年修河堤,光夯土就要十几道工序,还总怕下雨冲垮。”
“前年汛期,下游河堤就塌了三里,淹了十几个村子。”
“如今这水泥浇筑的,上个月下了场暴雨,连个裂缝都没有!”
他指着不远处的河堤,不停比划,
“您看,从这里到下游的陈桥镇,已经修了足足五里。”
“按这个速度,秋收前就能把这段二十里的河堤都修完!
到时候两岸百姓,就不用再怕黄河决堤了!”
陆云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银白色的河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确实规整。
他点了点头,眼里也多了几分笑意。
“能有这效果就好,看你这模样在这里做官很是自在啊。”
李至刚脸上的兴奋一下子就隐了下去,发出一声轻叹。
“大人.别提了。”
“衙门里的逆党都被朝廷收拾了,无人掣肘,但谁承想.银子和粮草实在紧缺。”
“去年北边遭了蝗灾,秋收减了三成。”
“这次修河堤,朝廷拨的两百三十多万两银子,已经得差不多了,不过幸好修出了九座水库,将近四百里的河堤。”
陆云逸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眉心猛地一跳。
“得这么快?”
李至刚面露无奈,苦笑一声。
“大人,原本计划着二百三十万两银子要将近三年,
但谁承想两岸百姓见混凝土修筑的河堤稳固万分,便争着抢着来做民夫。”
“原本只征召一万四千人,现在生生变成了六万人,
一些村子自备干粮,不要工钱也要在工地干活,下官不能不允啊。”
“人一多.活干得就快,水泥工坊已经新修了四个还是不够,附近的沙子都快挖完了,钱自然也是如流水一年了三年的钱。”
“现在下官一到堤上,他们就催着要银子继续往下修,恨不得将两岸千里都修上”
李至刚神情复杂,心绪更是纠结,
他现在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
陆云逸脸色古怪到了极点,嘴角微微抽搐,
“河南两岸百姓受黄河水患千年,如今刚有了盼头,自然争相参与。”
“至于钱粮.朝廷怎么说?”
李至刚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
“下官上个月初就递了第一封文书,后来又催了两次,都石沉大海。”
“工部那边派来的人说,朝廷正因为迁都吵得火热,日子很不好过。
要钱的折子递到户部,那是绝无可能批的,
更别说治水这动辄百万两的开销了。”
“大人啊,您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
若不趁着这个时候抓紧修,
一旦到了汛期,又有不少百姓要遭殃,到时候朝廷和下官可都要挨骂啊。”
陆云逸沉默片刻,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
“这样,我进京后,会在陛下面前提一提河南的事,看看能不能从其他地方匀些银子过来。”
你这边也别等,跟当地富商好好谈谈,钱该用就用,别让河堤停了。”
李至刚眼睛一亮,连忙点头。
“多谢大人!有您这句话,下官心里就有底了!”
陆云逸笑了笑,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
“对了,我一路从北平过来,
听说河南最近不太平,可有此事?”
李至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
“确实出了些事。”
“上个月,开封卫的右千户所因为粮饷被克扣,哗变了。”
“他们两个月没拿到粮,千户还逼着他们去给自家种地。
军卒们忍不了,就闹了起来,砸了千户衙门,还跑了十几个兵。”
“后来按察司派了人去,才把哗变镇压下去。
那个千户也被抓了,关在大牢里等着朝廷发落。”
“还有南阳府的唐县,上个月闹了乱民。
说是因为赋税太重,朝廷虽然免了今年的正税,可唐县的知县私加了杂役税。
逼着百姓交粮食,不交就抓人。”
“有个叫王二的农户,家里的粮被抢了,老娘还被衙役打了。
他就聚了几百个百姓,占了城外黑风寨,跟官府对着干。
后来南阳卫派了兵去剿,打了两次才把山寨攻下来,
可王二和几个领头的跑了,至今没抓到。”
“下官觉得.这些事都很不寻常啊。”
陆云逸眉头一皱:“怎么不寻常?”
“下官来这儿也将近一年了,百姓向来安稳,
一心只想着种地防水,哗变叛乱之事少之又少。”
“毕竟.河南地处中原,无论怎么着都有口饭吃。”
“但这最近两月有些不对,大事小事都挤在了一起,
整个三司衙门都闹哄哄的,像是像是”
李至刚将声音压到最低:
“像是有人在故意捣乱,就像下官兴建应天商行时,
越是临近开业,流言蜚语越多,场面越乱。”
陆云逸沉默了,眼底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凝。
他抬眼看向茶棚外,黄河水浪拍打着堤岸,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远处民夫们扛着工具往来,吆喝声顺着风飘过来。
明明是热闹景象,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紧绷。
“仲坚,你心里清楚就好。”
陆云逸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京中现在是什么光景,你我都明白。”
“迁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想成,有人想败,越是这个时候,地方上越不能乱。
他们盼着出乱子,好借题发挥,说什么迁都动摇国本,
你要是撑不住,才真合了他们的意。”
李至刚身子一僵,端着茶碗的手顿在半空。
他先前只觉得诸事扎堆蹊跷,
经陆云逸一点破,才彻底确定其中缘由。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轻重。”
“就算粮草再紧,这河堤也绝不会停,地方上下官也会盯紧了,绝不让人钻了空子。”
“这就对了。”
陆云逸拿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压下了赶路的燥热。
“如今这局面,谁能稳住,谁就是陛下眼里能做事的人。”
“你把河堤修好了,再把百姓安顿好了,比在朝堂上吵一百句都管用。”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劲装,腰间佩刀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行了,我得抓紧赶路,进京的日子不能耽搁。
饭就不吃了,等我从应天回来,再跟你好好喝一杯。”
李至刚也连忙起身,还想再劝留片刻,却见陆云逸已经迈步向棚外走去。
护卫们纷纷牵马跟上,动作利落得没有半分迟疑。
他追到渡口边,看着陆云逸翻身上马。
“大人!路上小心!”
陆云逸勒住缰绳,回头对他笑了笑,挥了挥手。
“放心!”
话音落下,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坐骑扬起前蹄,顺着渡口的土路疾驰而去,
护卫们紧随其后,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成了远处的一个小黑点。
李至刚站在渡口,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手里还攥着方才没来得及递出的水囊,
那是他特意让人装的凉茶水。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河堤走去,
脚步比来时更沉了些,心里却多了几分底气。
接下来的三日,陆云逸一行几乎是昼夜兼程。
白天顶着大太阳赶路,马蹄踏在滚烫土路上,扬起尘土沾得满身都是。
夜里借着月光继续走,
只有在驿站换马时才歇上半个时辰。
护卫们的眼窝都陷了下去,
连最精神的巴颂,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沙哑。
进入京畿直隶,沿途的景象渐渐变了,
从河南的黄土平原,到直隶的水乡圩田,再到应天周边的富庶,一派太平景象。
第四日清晨,天边刚泛白,应天城的轮廓就出现在视野里。
青灰色的城墙比北平更显精巧,却也更高大。
城头上的守军比往日多了一倍,个个手持长枪,目光锐利地盯着往来行人。
连进城的商队都要开箱仔细查验,气氛透着几分紧张。
“大人,到了!”
巴颂指着前方,声音里多了几分振奋。
陆云逸勒住马,抬头望去,城门敞开着,门口却站着一队身着甲胄的军卒。
为首一人穿着常服,腰束玉带,
正踮着脚往远处张望,不是别人,正是全宁侯孙恪。
孙恪也很快看见了陆云逸一行,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身后侍卫们也连忙跟上。
他走到陆云逸马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云逸!你可算到了!”
陆云逸翻身下马,动作略显踉跄。
“见过全宁侯,路上没敢耽搁,日夜兼程赶来的。”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啊!”
“侯爷,京中什么情况?我在河南时,听了一些传闻,心里总不踏实。”
孙恪指了指一旁的茶摊:
“去那里说。”
不多时,二人在茶摊坐下,孙恪将声音压得很低:
“京中现在很乱,尤其是常茂出事后,更是人心惶惶。
常升最近很是癫狂,非要去广西龙州查个明白,陛下拦了几次才拦住。”
陆云逸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
“此时离京不是个好时机,也不安全。”
“可不是嘛!”
孙恪叹了口气,放下茶碗,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前天又出事了,常茂的人跟一伙不知从哪来的人,在城西瓦子巷动了兵。”
“动兵?”陆云逸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错愕。
“对,子时左右。”
“在应天城里动兵?他们疯了不成?”
“谁说不是呢!”孙恪苦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那天常升带着几个家仆去喝酒,刚坐下没多久,
就有几人故意找事,还说常茂死得好,开平王府早晚要完。”
“常升哪忍得住这个,当场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谁承想那些人身上藏着甲胄,手里拿着刀,一看就是军中人。”
“最后还是暗中保护的锦衣卫叫来了巡城军卒,这才没出大事。
荒谬!真是荒谬啊!”
陆云逸眉头紧锁,继续问道。
“侯爷,开国公现在怎么样了?”
“被陛下禁足在府里了,还派了金吾左卫去看着,算是保护。”
陆云逸点了点头,心里大概有了数,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站起身道:
“多谢侯爷告知,咱们进城吧。”
孙恪也忙着起身,跟着他往外走。
“先去府中换身干净衣裳,再一同进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