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章

    傅少平的手顿了一下。他记得李寡妇的丈夫，那个痨病缠身的樵夫，去年冬天就已经去世了。当时他暗中探查过，肺腑已烂，即便是修真界的灵丹也回天乏术。
    “你爹去了更好的地方。“他最终只能这样说，看着男孩失望离去的背影，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这是他在青溪镇学到的第一课：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又在发呆？“南宫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已经送走了学堂的孩子，此刻换了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再无半点雪魄宗真传弟子的影子。
    傅少平转身，看到她手里提着个食盒：“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林大娘送的糯米糕，说是谢我教她孙女弹琴。“南宫皖将食盒放在柜台上，掀开盖子，甜香顿时弥漫开来，“尝尝？“
    傅少平拈起一块，入口软糯，甜而不腻。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们刚来时的情景，那时镇上人对这两个外乡人充满戒备，如今却已将他们当做自己人。
    “柳铁匠的病怎么样了？“南宫皖问。
    傅少平眉头微蹙：“不太好。肺痨入髓，恐怕.“他没说完，但南宫皖已经明白。
    “去看看他吧。“她轻声说。
    柳铁匠的铺子在镇西头，是间低矮的草房，门前挂着块被烟熏得发黑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柳记铁铺“四个字。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推门进去，昏暗的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柳铁匠躺在角落的木板床上，形销骨立，脸色蜡黄，见到他们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傅少平快步上前按住他，手指顺势搭上他的脉搏，灵力悄无声息地探入。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五脏六腑都已开始衰竭，最多还有三五日寿命。
    “傅先生我是不是不行了？“柳铁匠喘息着问，浑浊的眼中透着绝望。
    傅少平沉默片刻，实话实说：“药石罔效。“
    柳铁匠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我那婆娘.和闺女.以后可怎么活.“
    南宫皖走到床边，轻声道：“镇上会照顾她们的。“
    这是他们在青溪镇学到的第二课：凡人的牵挂如此沉重。
    离开铁匠铺，两人沉默地走在回镇中心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傅少平突然停下脚步。
    “我可以救他。“他低声道，“用青冥诀中的'回春术'，至少能续他十年阳寿。“
    南宫皖转头看他：“然后呢？让整个镇子都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引来玄阴阁的追杀？让青溪镇卷入修真界的纷争？“
    傅少平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知道南宫皖是对的，修真界有修真界的规矩，擅自干预凡人生死是大忌。但理智知道是一回事，情感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三年了，“他声音沙哑，“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看着他们死去。“
    南宫皖望向远处的山峦：“我们永远无法习惯。这就是为什么师尊说，修真者需要历练凡心。“
    三日后，柳铁匠去世了。出殡那天，全镇的人都来了。傅少平和南宫皖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个曾经能单手抡起铁锤的汉子被埋入黄土，留下哭得昏天黑地的妻女。
    当晚，傅少平独自坐在回春堂后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镇上买的浊酒。南宫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个白玉瓶。
    “雪魄宗的'寒梅酿'，我偷偷藏的。“她将酒瓶放在石桌上，“比那些马尿强多了。“
    傅少平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浇不灭胸中那股郁结之气。
    “你知道吗，“他盯着手中的酒瓶，“在修真界时，我从不觉得凡人的生死与我有关。他们就像路边的野草，一茬又一茬，枯荣更替，再正常不过。“
    南宫皖静静听着，月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银边。
    “但现在，“傅少平继续道，“我知道每一株'野草'都有名字，有故事，有牵挂他们的人。“他苦笑一声，“柳铁匠的女儿才八岁，她昨天还问我，能不能用她所有的布娃娃换她爹回来。“
    南宫皖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颤音：“我也有过这样的困惑。十二岁那年，我随师尊下山除妖，路过一个村庄。瘟疫横行，尸横遍野。我求师尊救他们，师尊却说，生死有命，修真者不可过多干预。“
    “后来呢？“
    “我偷偷留下了一瓶解毒丹，化入村口的井水中。“南宫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救活了十几个人，却被师尊罚面壁三年。“
    傅少平转头看她：“值得吗？“
    南宫皖嘴角微扬：“每当我看到那些村民送的孩子满月礼——粗糙的木雕小琴，就知道值得。“
    两人相视一笑，月光下，两颗修真者的道心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春去秋来，转眼又一年过去。青溪镇的生活平静如水，傅少平和南宫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回春堂的生意越来越好，傅少平甚至收了两个学徒；南宫皖的琴艺名声远播，常有邻县的富户专程来请。
    这一日，南宫皖正在学堂教授新曲，一个瘦小的女孩引起了她的注意。约莫十岁年纪，衣衫破旧但洗得很干净，手指修长，在琴弦上有着惊人的天赋。
    “你叫什么名字？“下课后，南宫皖叫住了她。
    “小雨。“女孩怯生生地回答，“阮先生，我我没钱交学费。“
    南宫皖微笑：“没关系，你可以用帮忙打扫学堂来抵。“
    从那天起，小雨成了南宫皖的特别学生。女孩天赋异禀，一首曲子往往听一遍就能记住大半，三个月后已经能弹奏《梅三弄》这样的复杂曲目。
    傅少平经常看到南宫皖在课后单独教导小雨，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回到了她在雪魄宗教导新入门的师妹们时的样子。
    “你很喜欢那孩子。“有一天他这样说道。
    南宫皖点头：“她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她能进入修真界，成就不会低于我。“
    然而命运弄人。那年夏天，青溪镇爆发了一场热病，小雨不幸染上。傅少平被请去诊治时，女孩已经高烧不退三日，浑身起了可怕的红疹。
    “是天。“傅少平检查后沉声道，“很难治。“
    南宫皖站在床边，看着那个曾经灵动如小鹿的女孩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有办法吗？“她问，声音异常平静。
    傅少平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凡人医术难以治愈的天，对修真者而言并非绝症。一枚“清灵丹“就足以清除病邪，但这样做风险极大——不仅会暴露身份，更可能因干预天道而遭反噬。
    “太危险了。“他低声道。
    南宫皖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小雨滚烫的手。
    当夜，傅少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浑身湿透的南宫皖，怀里抱着已经昏迷的小雨。
    “我忍不住。“她只说了一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傅少平立刻明白了。他迅速将两人让进内室，布下隔音结界：“你做了什么？“
    “给了她半颗清灵丹。“南宫皖将小雨放在榻上，“但没有用。“
    傅少平探查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太鲁莽了！她体质太弱，承受不了灵丹药力，现在经脉紊乱，情况更糟！“
    南宫皖脸色煞白：“那怎么办？“
    傅少平深吸一口气：“只能冒险一试了。“他取出银针，以灵力为引，开始为小雨疏导经脉。
    整整一夜，两人轮流为小雨输送灵力，稳定她体内暴走的药力。天亮时分，女孩的烧终于退了，呼吸也平稳下来。
    “她活下来了。“傅少平长舒一口气，却见南宫皖神情不对，“怎么了？“
    南宫皖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悲戚：“你看她的手指。“
    傅少平这才注意到，小雨原本修长灵活的手指，如今僵硬如木，微微颤抖着——这是经脉受损的后遗症，意味着她再也无法弹琴了。
    “我害了她。“南宫皖声音颤抖，“如果不用清灵丹，她或许会死，但至少“
    傅少平无言以对。这是他们在青溪镇学到的第三课：有些事，即使拥有修真者的力量，也无法圆满解决。
    小雨的病好后，果然再也无法弹琴。南宫皖愧疚不已，每天都会去看她，教她识字读书。女孩很坚强，从不抱怨，但南宫皖知道，每当学堂里响起琴声时，小雨眼中那抹黯然是多么刺眼。
    秋天，小雨一家搬去了邻县投奔亲戚。临走那天，女孩送给南宫皖一个粗糙的木头小琴坠。
    “阮先生，等我长大了，一定回来看您。“她这样说，眼中没有一丝怨恨。
    南宫皖收下礼物，将一块温润的玉佩挂在女孩颈间：“戴着它，可保平安。“
    傅少平知道，那是南宫皖从小佩戴的护身灵玉，能驱邪避灾。看着马车远去，南宫皖站在路边久久不动，秋风吹起她的衣袂，显得格外孤寂。
    “我们终究不属于这里。“她轻声道。
    傅少平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两颗修真者的道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了凡人的悲欢。
    冬天来临前，青溪镇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连续七日暴雨，溪水暴涨，冲垮了堤坝，半个镇子泡在了水里。
    傅少平和南宫皖站在回春堂的屋顶，看着浑浊的洪水肆虐。远处传来哭喊声，一处茅草屋被冲垮了，几个村民在水中挣扎。
    “救人！“南宫皖话音未落，人已跃出。
    傅少平紧随其后。两人借着雨幕掩护，施展轻功在水面上飞掠，将落水的村民一个个救起。当最后一个孩子被安全送到高地时，傅少平发现南宫皖脸色苍白，灵力消耗过度。
    “够了，“他拉住她，“再这样下去会暴露的。“
    南宫皖甩开他的手：“还有人在水里！“
    傅少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老人抱着一截浮木，随时可能被冲走。他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念动咒语抛向空中。
    符箓化作一道金光，在洪水上方形成一道屏障，暂时阻住了汹涌的水流。趁此机会，南宫皖飞身而出，将老人救了回来。
    洪水退去后，青溪镇满目疮痍。回春堂因为地势较高幸免于难，成了临时安置点。傅少平和南宫皖日夜不休地救治伤者，分发药材。
    “傅先生，阮先生，“老镇长颤巍巍地握着他们的手，“多亏了你们，镇上少死了几十口人啊。“
    傅少平谦虚道：“大家互帮互助而已。“
    夜深人静时，南宫皖疲惫地靠在傅少平肩头：“我们做得太多了。那道金光符“
    “无妨，“傅少平安抚道，“凡人只当是神明显灵。“
    这是他们在青溪镇学到的最后一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凡人，并不会动摇道心，反而让修真之路更加明晰。
    洪水过后的重建工作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期间，傅少平和南宫皖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也见证了凡人在灾难面前展现出的惊人韧性。
    三年期满的那个春天，两人站在镇外的山坡上，望着生活了三年的青溪镇。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祥和景象。
    “要走了吗？“傅少平问。
    南宫皖点头：“是时候了。“
    这三年的红尘历练，让他们的道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对凡人生死的漠然，到后来的感同身受，再到现在的超然与慈悲——这种变化无法言传，却真实存在。
    “我有个想法，“傅少平突然道，“离开前，给青溪镇留个礼物如何？“
    南宫皖眼睛一亮：“护镇大阵？“
    傅少平微笑颔首。当晚，两人悄然在青溪镇四周布下了一个简易的防护阵法，虽不能抵御修真者的攻击，但足以让小镇免受寻常天灾人祸。
    黎明时分，两道身影悄然离开了青溪镇，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学堂的窗台上，多了一把做工精致的小琴；回春堂的药柜里，多了几瓶永远不会变质的灵药。
    山路上，傅少平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的小镇，轻声道：“会想念吗？“
    南宫皖抚了抚腰间的木琴坠——小雨临别送的礼物，微微一笑：“会。但修真之路还长。“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向远方走去。身后，青溪镇的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