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幻楼宴(三)
第788章 幻楼宴(三)“……没关系明姑娘,我带你进去就是了。”
“嗯。”明绮天平声道,“你夏剑六种刚刚习完,弈剑体系也刚刚搭建起来,今日若有比斗,记得认真观摩,在心中做一做验证。”
“是,明姑娘。”
裴液赶着车马停在了巽芳园前,大多人都已经进去了,只有些晚来或滞留叙旧的人。
裴液矫健地从车辕上跳下,侍者已迎在马前。
“车马不用了,劳烦还去宫里,多谢。”少年递交缰绳,回头道,“明姑娘。”
车门被推开,女子走了下来,瞧着四处树。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来过一次,那时候也是满园春色。”裴液引着女子往里而去,“这座园子下有片名为‘拨雪寻春’的阵术,能令四季如春。”
“原来如此。”
裴液轻车熟路地带着女子到了后园,此处颇有些在鱼鳞上作假而不得其门的尴尬之人,李先芳依然立在门前:“裴公子,殿下刚才还遣人问你了……明剑主,上回先芳没认出您来。”
“不是什么事情。”
裴液笑笑:“我这就进去。”
周围之人绝没料到在这里也能见到琉璃剑主,半晌怔愣后更是懊恼不已。
……
朱楼之中,赴宴之人大半已经到了。
越过玉桥树,在侍者引领之中步入朱楼,一层有着颇为开阔的空间。
整栋楼都是中空,仰起头来,似乎可直直望见十数层高的穹顶,明月与烛火的辉光从中洒下来,照得堂中亮如白昼。
中央是一方平整的圆台,只高出地面半尺。几丈之外,无数案桌环绕摆放,成一半圆,背门,面朝北方主位。
那位置目前仍是空着。
虽然没有定下座席,但如何排座几乎是江湖人士的本能,谁本事高些,谁名声大些,就合该坐什么样的位子。门派依然共坐一处,如果是近日常在神京交游之人,几乎一眼望去就能分辨出绝大部分门派。与天山剑宴一样,也有近百家。
到得早的,总可以更自在些,也见得人也更多些。
当然所有人都愿意来一见这位新东宫,这是其与当下江湖的首次会面。
许多人都想做些什么、和这位东宫说些什么,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绝非玩笑,愿投于麾下之门派、俊杰,从年后就纷纷而至,如今尘埃落定,其数量更是可以想象。
对于久历江湖动荡的门派,麟选太子,就是最稳固、最正统,而且在多年后回报最为丰硕的一株参天之树。其他任何一切都难以与之相比。
即便三十三剑门,也愿意投几位英杰于麾下。
而即便无此欲望、或自知不够资格之人,也一定愿意来看一看。
瞧着后面所来的一道道身影,一家家剑派,可以思忖对方今日的来意与态度,无论与自己有关无关,总是一样比较耐嚼且有味的谈资。
而现身者的身影是越来越令人关注的。
从华山、青城、峨眉,到太行、蜀山、昆仑、渊庭。
再到道五家、天山,乃至白鹿宫、续道山、北海府、三山浮槎、龙君洞庭。乃至云琅。
比之天山剑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概神京声名卓著之人,几乎全都出现在了这里。
对应门派的真传,以及出了门派也人所共知的姓名,鹿尾、鹤杳杳、秋寺、群非……天山剑宴的熟面孔俱都在此。
更引人注目的是鹤榜上那些传说中的名字。
天山群非、商云凝之前的男人一定就是【赤骥】聂伤衡;
龙君洞庭坐于鹿尾之前,与祝高阳同席饮酒的男人,一定就是术脉第一,鹤榜第七的赵无蛾。
北海府坐在首席的女子自然是【若】齐谒。
白鹿宫佩刀的红衣自然就是本代【刀鬼】和红珠……
一尊尊身影瞧着就比别个重些,人们的目光也更容易往里面去陷,与天山剑宴全然不同,没有人坐在中央,场上也没有大声的吵闹。
而无论早来晚来,无论凫榜鹤榜,每个抵达之人总是会在场中搜寻一遍那个想见到的身影,直到在云琅那边见到一处干净的空席,才收回目光寻位坐下。
三年别于神京,不知那位十八岁时剑惊羽鳞的少剑君,如今又是何等风姿。
女子并没有令众人等待太久。
只是比大多人稍晚一些,那道白衣单剑的身影就猝不及防地步入了人们的视野。
楼中几个呼吸间就安静了下来。
很多人在过去三年里或遥遥、或临近地见过这道身影,但还是如睹神人般屏息凝神。
她确实与三年前不一样了,那时立在台上还残留些少女的清稚,此时全然蜕去,容姿如神。只有斩心琉璃一如既往。
而人们怔然的缘由还有另外一个。
每个人都知道琉璃剑主要来。
每个人也都在等琉璃剑主到来。
但谁也没想到琉璃剑主是和人联袂而来。
入神京半个月后全无消息,人们俱知琉璃剑主不喜俗尘交游,一定是避世清修,去了谁也不知晓的地方。
但如今瞧来,避世确实是避世,但隐居却未必孤自,也未必谁都不知晓。
少年挺拔高大,走在女子身边,腰上挂支虎纹之剑,肩膀上卧着只毛绒绒的黑团。他听见场上一静时倒是偏头望来一眼,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很快就回过去了,嘴里依然说着什么。
绝大多数人都认得他,或者至少也听说过那只不离身的黑猫和黄鞘长剑。
裴液。
那个违逆云琅的张狂剑者。
在辨认出这个少年的那一刻,整个剑场更加寂静。
两个人当然是相识的样子,偏头交谈着,少年手上还拎着一只斗笠。
他跟明绮天说了几句什么,明绮天偏头询问了几个音节,然后他抬手一指,引女子到了东首的一张空案前。
明绮天只往云琅席上投去一眼,微微颔首,好像没有注意、抑或已经习惯楼中忽然的安静,低头搁下琉璃,就在案前坐了下来。
裴液将斗笠和猫放在她旁边的案上,俯着身说了两句什么,女子仰头听完,轻轻颔首,然后少年便提剑离席,往楼后而去了。
宴席还没有开,明绮天取出了一本小册,搁在身前翻了起来。
场上寂静了几息,然后人们的眼神交流起来,再然后是轻声的言语,又纷纷都落在那边云琅山的身上,其前面的首席还空着。
不过云琅的几位剑者也是一样坦然,只在女子望来时抱拳行礼,仿佛既不很关注少剑君的到来,也不太在意少剑君没有入席。
场上比刚刚更安静了。
……
裴液提剑来到楼后,转了几处回廊,找到了镜前端坐的李西洲。
两位仕女正在为她整装打扮,裴液来到身后望着镜中,微微一怔。
从没见过她这样清雅又不失威仪的装扮,固非男儿,但也绝没多少女儿气,若以端庄二字便显得小气,若说潇洒又显得浪荡。
如果一定要说,那就是太子姿貌,不艳不冶,令仪令色,容泰体舒。
“这真好看。”裴液衷心道。
“哪种好看?”
“就是受你吸引,又不太敢靠近、得小心礼敬的那种——瞧着就是太子殿下的样子。”
李西洲偏头抬眸:“是么,你不敢靠近么?”
“……”两位仕女在此,裴液不好意思深入这个话题,将两只胳膊迭在椅背上,“你别乱动,一会儿人家给你眼角点歪了。”
又道:“我将明姑娘带来了,瞧着外面人挺齐了,你什么时候好。”
旁边仕女低声:“裴公子,约还要一刻钟。”
“哦。”
李西洲微笑:“蓬莱,你教他来画好了。”
“啊?”
仕女屈膝一礼,将细笔交在了少年手上。
裴液茫然一会儿:“我可不会。”
“你不是学过吗?”
“我什么时——”裴液一顿,眯了眯眼,“那我给你画毁了你别怪我。”
“画毁了就斩你的头。”
仕女在旁边细声指点,裴液帮着女子修着最后的细节,他的手确实很稳,无论眉眼还是鼻尖,完成的都十分精准。只要不要自己发挥,裴液确实算得上一位画脸高手。
“那流程不再改了吧?”裴液认真道,“你先上场去说话,然后请明姑娘上台,开一个场,然后再请祝哥上去和明姑娘弈剑。再然后,就等试前册公布,再拿试前册之变动来作筏,组织几场切磋……你中间一直不参与是吗?”
“嗯,江湖剑宴留给你们江湖人。”李西洲道,“我只有几句话要讲,为了令这几句话显得重要,我决定九成九的时间里做个看客。”
“不错,那样也挺轻松。”
“依你参与的剑会来看,今日这场预计精彩吗?”
“剑会水平如何,全看与会人水平如何,今日入楼的这些人落座,这剑宴就不可能平庸。”
“那便好,咱们二人首回联手露脸,可不能折了戟。”
裴液笑:“要是折了戟,你就自己受着好了,别再扯我露脸了。”
“你跟明绮天一同进来,应该已露不少脸了……”
“画好了。”裴液道。
李西洲站起来,两位仕女为她系上罩衣,裴液立在旁边看着,女子瞧了他一眼,敛衣转身而去。
……
辰时将至,宴场上人数渐齐。
离去快两刻钟的裴液回来了,少年依然没什么表情,无数人的目光落在这位“云琅禁名”身上,但他没抬头看任何人。
在明绮天旁边的案桌落座,将小猫抱进了怀里,偏头讲了两句什么,明绮天合上了册子,微微颔首。
她将目光投向主位,于是很多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主位。
只片刻,一道玄服银绣的身影就从里间转了出来。她扫视了宴场一眼,在自己位子上端方坐下。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无论人们心中期待的是怎样的一位东宫,至少在姿容上再无可指摘,实际上,这一刻真令人觉得目不暇接——祝、赵、鹿,群、石、和这样的人物已令人有风姿卓绝之感,东边又端坐那道白衣。如今主位上再坐下这样一位太子。
真是群英荟萃。
“诸君不必瞧我。”其人只淡淡一笑,举杯道,“四月初三,鹤凫试前册将发,正是佳日。此番剑宴,我等先看知剑者论剑,再于试前册前试剑,不亦乐乎?”
她朝东首奉杯:“今日琉璃剑主在席,我与诸君一般仰慕甚久。我请剑主为我等讲剑以作开场,剑主已应允,谢赏薄面。”
众人目光都惊异地投向东首。
明绮天起身,向着众人执一剑礼,重新坐下,声如清水:“良谢诸君垂青,绮天受之有愧。太子殿下延请,近日正得一文,内容时日都甚合适,讲与诸君以作分享。”
但她讲完这句话,暂无下文,偏头向身边少年轻声道:“下半篇还在你那里。”
“哦哦。”裴液翻找了一下取出,递在女子案上。
明绮天展开这张微皱的纸,垫在自己那张清净洁新的下面,望向众席:“这篇剑论名曰《命感鼎新四事》,是我半月来与裴液闲论所共得。听说是他在天山剑宴时所破的剑题,不过我当日不在,后来才听他讲说,他有时添油加醋,细处若有错漏,还望海涵。”
女子低头平声:“此篇剑论日后会发于道启会中,供剑生观阅,今日且用以抛砖引玉。
“关于命感之剑的革新,我所知有四事,一者是我幼时即知,一者是问剑途中所得,剩余二者,是自经生死之中所得,曰旧我,曰新我……”
女子一讲起剑来,声如澹澹之水,那云天神人之感又令人挪不开目光。
但更多人的目光乃是愣怔地落于其身旁。
望向那鬓发微散的少年,此时他偏头不知看着什么,好像有些显得无聊。
许多人还清楚记得当日云琅的禁令,所谓“我死之前,裴液不得入云琅山三百里方圆。道启会中一切云琅之剑,不得修习”。如此严厉的措辞,半月来神京人人传其狂悖无礼、不知天高地厚。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根本不在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