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三月三
第702章 三月三裴液第一次说这屁话时,祝高阳就知道它是屁话。
但半年之后,裴液第二次说这屁话时,祝高阳还是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知道每只仙狩却有不同的性格,有命中注定相契合的人……但难道神螭就是不喜欢长发吗?
祝高阳有些希冀地看向少年怀里的黑团,似乎期待它能反驳一句什么,但它只埋头在少年的怀里。
“头发这种东西……都是可以修剪的嘛……”祝高阳喃喃。
但少年和猫都恍若不闻,两人自往岸上走去了。
……
柳镇不大也不小,若放在少年的故乡,算是十分繁华,但在长安的周边就平常些。北面一座不高不矮的山,这时节遍披暖青,南边镇后淌过一条小河,是渭水分下来的细小支流。
如果走水路来长安,但凡是经渭水,下了船往神京城而去,都要经过柳镇。因此镇上酒旗招展、客栈多,路也比别处宽大平整些,一路舟楫劳顿,下了船在此处歇歇脚,见闻一番京畿风物,实是称心。
近日里镇上的外地样貌越发繁多,四面八方都有,操着不同的口音,佩刀带剑,各模各样的。许多人住一晚就匆匆离去,也有些滞留的,对神京并不新奇了,亦或其实不愿意过早进去。
“年年柳色,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少男少女们啊,一个个都长得那么新鲜。”
如愿洗了一个通体舒畅的热水澡,祝高阳慵懒地伏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瞧着街上言笑着行过的人马。
“多好啊,对庞大的神京满怀期待。”
久与飞鸟虫鱼为伴,野水荒栈里住了几月,终于可大大方方地置身于温暖的人境。其实两人进这柳镇并不是那么方便的,盖因身上全是血迹创口,衣服不论穿着还是脱了都容易引人尖叫。
最终还是裴液出示了鹤检的牌子(祝高阳极为抗拒被人认出来),才换得两身干净衣裳,进了这家客栈。
裴液脖子上搭着毛巾,热气腾腾地伏在他身边。
“这些人是哪个门派?”
“不晓得啊。天下门派那么多,瞧两眼便认出那也忒高人了。”祝高阳笑笑,忽然一抱拳,高声道:“下面英雄,也是赴羽鳞会吗,敢问是哪家门派?”
领头的男人一抬头,还礼道:“小云山徐某人,问好了!”
祝高阳笑笑:“久仰大名。歇脚住两天吗?还是进京了?”
“天色尚早,不留驻了。”男人笑笑,“晚辈们多,一撒野就容易节外生枝,还是早些到地头儿上吧。”
他脸上风尘仆仆,说这话时难免透出些无奈,显然那一路没少受此困扰。后面几个笑闹的少男少女都停下了,带着些这年纪应有的好奇和拘谨,一个个都挺直了背。
“都是良玉美才。”祝高阳再一抱拳,“如今大多门派都入京了吗?徐前辈路上可有什么消息?”
“阁下在柳镇盘桓,合该比我灵通些。”男人笑笑,“听说前日白鹿宫的本代【刀鬼】刚过柳镇,阁下可有逢见?”
“不巧了,我昨日才住下。”
“哈哈。总之这已三月,到了的恐怕不少,没到的也该快了。听说北海府已入京,续道山大概也就在这两日——前两天据说有人在渭水之末见到他们了。”
“续道山今年来了谁?”
“鹤凫二榜上两位都来了。”男人向空处抱拳一礼,笑了笑回头示意,“刚刚几位小辈还在谈论那位鹤杳杳呢。”
男人身后一男一女,都是十六七的样子,男的丰眉明目,皮肤微黑,女的明眸皓齿,瞧着大概是本代小云山的排头。这时都赧然笑笑,朝着楼上男子行礼示意。
“续道山的云剑和云琅的云剑是不一样的。”
少男少女一愣,朝着英俊男子身旁的少年望去。
那少年看起来大一些,神色挺认真,朝他们一抱拳:“刚刚听你们在聊……续道山的云是鹤翔云中,云琅的云是抟云在手,因而续道山的剑潇洒,云琅的剑高淡,是隐士与仙人之别……一定要说的话,你们自己门派的剑倒是跟云琅更像些。”
两人愣着,少男脸上稍微有些涨红了——刚才正是他在高谈阔论,在几个同门聊鹤杳杳的时候,灵光一闪扯到了云琅身上。
几个同辈都愣怔仰头看着那位少年——初见就纠正人家弟子谈剑,是件不大常见的事,但这人语气真挚、神情平和,又绝不像是胡诌。
神京虽说是藏龙卧虎,但这都还没瞧见城墙呢。
“你、你怎知就完全不一样?”少男脸上虽红,手上还是抱拳,“御凤年间,续道山小剑仙鹤咎就称作‘云外无剑’,出剑神秘缥缈,不着痕迹。云琅山剑术千万,其中就正有一门《云中剑》,也是、也是一般路子。”
“你后者说得不错,《云中剑》确实是缥缈的剑路。但鹤咎的剑却并不神秘、也不缥缈。”裴液认真讲道,“鹤咎之剑内中缜密严整,外人觉得缥缈,是看不懂、看不穿的缘故。鹤咎剑招精绝,明绮天说,《云中剑》弃招求意,是为看剑者之灵感与直感,这两样是不同的。”
“……”
少男懵然无言,后面同门也都愣怔,他们也不知晓明绮天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徐姓男子神情也微怔,他仔细瞧了瞧这位少年,抱拳道:“多谢少侠提点。门中小辈谈剑,总爱好高骛远,其实既未领教过续道山高招,更无缘见过云琅仙剑。”
裴液连忙回礼:“我也只和两家中两人有过试剑,只说个大概。”
顿了顿又道:“小云山武功很好,我头回见厉害的剑术,就是出自小云山弟子之手……多谢了。”
“……还不知两位名姓?”
几个后辈也仰头瞧着,这时才意识到这少年竟是在亲切指点。
“晚辈裴液。”裴液一抱拳。
旁边男子笑笑:“龙君洞庭,祝高阳。见礼了。”
……
小云山走了,柳镇上依然迎来送往着新的江湖人。只一个上午,裴液和祝高阳趴在窗前,就见了两波门派的队伍,其余零散的带剑之人就难以数清了。
八水易主的事在江湖的暗面,也需要再传一传,两人现下还没听到什么风声。但羽鳞试却是毋庸讳言的盛事,无论相不相识,总能攀谈两句。
裴液其实年节之后一直与神京有些脱节,毫不知晓江湖上几月来的风闻,算是难得有个能够接洽的机会。不过他们也没再招手跟人搭话了,都是祝高阳给裴液讲一些门派的趣闻和轶事。
而到了快日落的时候,镇子就肉眼可见得更加热闹起来了。
毕竟走夜路的还是少,更多人是算准了行程,正好日落前来此处歇脚。裴液和祝高阳在灯火初上时下楼吃饭,腾腾的热气升腾在被冷雨洗净的空中,堂里桌子快要坐满了,酒菜气渐渐充溢起来。
“你瞧,那一定是‘太行’弟子。”祝高阳抬筷一指,角落里坐着四位男女,各自都是一笠一剑。
“你不是说,没法见了人就知道门派吗。”两人在角落最后一张小空桌坐下,裴液把黑猫放在腿上。
“这家不一样。”祝高阳笑笑,“人家说,‘南白鹿,北太行’,太行与白鹿相似,也是杀气很重、天下行走。如今参加羽鳞试他们也是各自聚往神京,并无主要的队伍。若要辨认,你记住,他们尤爱以斗笠黑纱为装扮,并且常配一剑一弓,箭术非凡,那是太行雪山里射鹰杀豹造就的传统。”
“这家竟与白鹿宫齐名吗?”
“三十三剑门里,白鹿宫在上五,太行在中十二,算是差着一层。”
“那这谚语将两家并称?”
“是啊,所以南边人们不大说这句。”祝高阳笑。
两人要了四个馒头,两盘热炒,一盆骨汤,等菜的间隙从言谈辨认,祝高阳又给少年指出两个道家弟子、三个点苍弟子,以及一行六人的西南小派——后两者都坐得离他们很近。
堂中江湖人多,但有隐蔽之言,大家都会真气传音,所以听着哪桌上说着说着忽然声音消失了,那就是说些小话,人们都习惯,也不大在意。
不过点苍的朋友似乎没有这种意识,正如传闻中豪迈,饮酒笑谈旁若无人。
“你们走渭水还则罢了,我走涝河之上,偌大百里水域,问遍渔村,竟然一个肯开船的都无。”一人笑道,“那真是见鬼了。”
“那不是他们本地水帮的禁令吗。”
“我只奇怪,这些水帮竟然有如此威严,一声令下,真叫河上一条船都无。”头一人继续道,“且也不知晓是做什么。”
“我倒隐约听到些消息——不是涝水,而是整个八水之上,所有水坞同时有所动作。”另一人道,“……这些天八水上风声确实不大对,确实不知晓在弄些什么。”
“你真扯淡,八水漫延近千里,你说全有动作?”
“我听来的,唬你干甚。”
头一人眉头紧皱,回过头起身一抱拳,高声喊道:“那边几位太行的朋友,你们途径八水,知晓什么消息吗?”
太行那边四人相顾几眼,三人都没说话,一人抱拳道:“点苍的朋友么?八水上如今‘飨宴水主’,船皆禁行,多的就不知晓了。”
言罢低下头,似乎不欲再言。
“想什么……想盐水煮?煮什么?朋友,劳烦你把话说清啊!”
另一边响起道清平些的声音:“朋友,八百里水系,万船禁行七日,言落即成,还不懂么?你能问出什么来呢?”
点苍这人酒醒了些,摇摇头,喃喃道:“是啊,怎么会这样大的阵仗……偏偏在羽鳞将开之时,难道不怕天下耳目吗?”
“京畿周围八百里,人家说封水就封水,这种人怕什么耳目?”道家弟子抱了抱拳,“八水江湖上现下都没有封锁消息,你寻本地帮众一打听就知晓了,飨宴水主,乃是为了一位‘水君’登位,至于这水君是谁……朋友看看热闹就好,莫往下深究了……水深千尺,有滑坠之虞。”
点苍这人摇了摇脑袋:“神京现下有什么大事?除了羽鳞试,就是……”
他酒醒了些。
“就是麟血测。”祝高阳含笑帮他补上。
点苍这人瞧了他一眼,抱拳一礼,不说话了。
大堂里也没人再说话。
大唐一朝一度的储君定成之祭仪,不容置喙,也无须置喙,所有涉及这位人选的讨论都是最严肃隐秘的话题,只合出现在各自门派掌舵人的私谈中,每一丝每一缕都决定着无数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不眨眼地仰头盯着,但所有人都不会说出口。
“在江湖言江湖。”倒是太行那边弟子讲话了,“羽榜将更,这儿有名列凫榜的侠士吗?”
堂中都笑,点苍之人道:“你若去神京客栈问一圈说不定能捉到,现下住这儿的都是脚程慢的。”
祝高阳笑了笑,向裴液道:“说起来,我在鹤榜还前进了几名。”
裴液一怔,他知晓四月初的鹤凫更新称为“试前册”,意即羽鳞试前落定的排名,而后将以此为底本进行羽鳞试,鹤榜自然也会更新……但他没懂男子为什么会前进。
“你钱了?”
“纪长云、令狐渠、张梦秋。至少死了三个,我现下排二百九十三。”祝高阳屈指数道,“你再努努力,看能不能把我送进二百九十以内。”
“……”
裴液挺懒得理他,这时小二在柜台边喊:“各位侠士!三月国报刚出,羽鳞试占了颇多版面,欲知江湖大事,不如取一份看?”
点苍弟子抬手:“险些忘了,快来一份!”
小二笑道:“领取不易,承惠三十文。”
“好说,拿来!”
裴液本来也正要举手,这时顿了顿,向旁桌探头:“……同看一份成么?”
话没说完被祝高阳按着脑门推了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