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4星星下的糖
等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沙漠营地的篝火已经窜得高高的。林羽又点了一根烟,林时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凝视着被热浪扭曲的空气久久不语。
岁岁小跑着从地堡里冲出来,大吸一口凉凉的空气,恢复到之前快活的样子。
“哇,又是在沙漠,真好!”她笑眯眯的跪坐在沙子上,伸出手去烤火,“上一次约会也是在沙漠呢,你们一定不记得了,真可惜。”
“约会,我们?”林羽说。
“没错!”岁岁用力点头,“在昆仑叁区,我们看了日落和仙人掌,还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林时:“照片在哪里?”
“不见了,大部分放在你那,已经丢了。放在我这儿的合影,演习后也找不到了。”岁岁说,“真可惜,有机会我们再拍一些吧,比如现在!”
林羽靠着椅背呈精疲力尽状:“饶了我吧,在最累最丑的时候还要拍照。”
“哪里丑了!再说了,你们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岁岁说不下去了。
“你之前也这么爱说肉麻话吗?”林时很好奇的样子。
坐在地上烤火的少女立刻转过来,气势汹汹地叉腰。
“怎么肉麻了!”
都说出口,岁岁心里好像暂时卸下了包袱。
尽管他们依旧没有恢复对此一丝一毫的记忆,可她依旧说个不停,似乎都说出口,她就不委屈了。
林时和林羽明显兴趣十足,可他们端着不肯承认,只是你一言我一句地逗她。
“这还不够肉麻?”林羽诧异。
“真心话!从这里,喏!”岁岁双手在胸口比一个心形,“这里说出来的话!”
“既然这里能说出真心话,那回答我。”林时看着她,“成为临时主宰那一刻你在想什么,不怕死吗?”
“没错。这种存在十几年的不知名军事设施,谁知道会不会自带攻击脚本。那时候想救节点里的人,想和天空中的军队对抗,可事后回想,才发现我们都冒着百分之九十九的风险。”
“这不是有你们在嘛,那时候就什么都不怕了。”岁岁双手撑在沙地上,摆动着双脚取暖,一仰头,她看到头顶如倾倒般寂静而壮丽的银河,她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好多好多星星啊!”
林时把岁岁带来的肉罐头开了,军刀切成一堆肉块串在铅丝上。
岁岁看着铅丝上串着一颗颗鲜红的罐头肉,失望垂下头——如果是新鲜肉就好了,也罢,在洲际公学和亚特兰大都吃不到新鲜的肉品,又怎么能指望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有。
林羽看出她的意思,立刻说林时会一手绝妙的野外料理。
从前在户外日复一日的训练和演习中,林时善于把捕获的血淋淋的沙鼠加工成可以入口的烤肉,既补充体力又不让人犯恶心。
“苦中作乐罢了。”林时说。
用废弃武器的铅丝部件做签,撒上行军口粮中的胡椒佐料,隔着手套试火苗温度。林时在做这些时,林羽用一把机枪的子弹筒做成一个圆筒烧烤架,可以握着手柄调节旋转速度。
用来杀人的武器还能被拆解成这样……岁岁看得一愣一愣,新奇不已。
林羽十分自然地牵起岁岁的手让她旋转烤架,观察每个位置的受温程度,林时还找到了风干过的罐头蔬菜,将西红柿取出来磨成粉末混在佐料中。
他们配合的十分默契,很久没有这样专心去做一件和战争无关的事情。
沐浴着火焰的木柴发出温和的噼啪爆炸声,点点火星升上深蓝夜色。
“很香,尝尝。”林时戳一块递到她嘴边,岁岁何其相信他,吹了吹热气就一口咬下去——是酸的!
她微微作呕,但那是林时给的,准没错!于是含着眼泪嚼了几口,不行了!越嚼越怪,岁岁装不了美味和感动,眼看着就要干呕。
“好——吃——哕……”
林时和林羽突然放声大笑,岁岁才知道这是他们的恶作剧!
林羽乐得捂住肚子,好像许久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情。
林时笑得手发颤,揽着岁岁的肩膀拍了拍,一副折腾人成功的得意样子:“倒也不用这样吹捧,它根本没熟。”
“呜呜呜啊啊啊!”岁岁哀嚎着冲出去,把吃进口的东西全吐了。吐完她又觉得不文明,动手挖了小沙坑,埋起来。
光是这个动作,第二次把他们逗笑了。
远远听见林时对阿羽说:“我说什么来着?她还会刨猫砂。”
林羽赞同道:“动作熟练,整个沙漠都是猫砂盆。”
岁岁大怒。
“你们才是猫呢!”
说完气呼呼地冲回来举着沾满沙子的手作势要糊他们眼睛,林羽只好求饶。
“如果你们不成为战士,或许会成为那种恶作剧节目的主持人!每天在电视屏幕里以逗人为乐。”岁岁说。
“我们可不是谁都去招惹的。”林羽说着,朝林时眨一下眼睛。
林时:“主持人?不适合我们。”
“那你们适合什么职业?”
林时盯着火苗思索片刻:“我一直没有很好地考虑过,因为生涯规划师替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他们的规划是一切可能性的最优解。再者说,我们根本没有权利改变既定的路线。”林羽懒洋洋地摇起烧烤架,一手支着下巴。
“为什么没权利支配属于自己的人生呢……”
因为自己支配也未必是好结果。
林羽说,绿洲各个角落的毒贩,流浪者,街头小子,欠着巨额高利贷,每日进食人造食物和营养剂,那就是自己支配人生的结果。绿洲是一片资源至上的现实主义土地,生涯规划就是一种无形的优势资源。
所以,林时和林羽会成为战士,军官,政客,在对应的年龄走到规划好的位置。
岁岁没有任何人生规划,与他们一比相形见绌,她只有“两年内想实现的东西”,唯一确定的是她有无法治愈的大脑机芯化,搞不好哪天就变成一块人型硬盘啦。不过她没有说,因为生病也不是适合分享的事情。
“做战士也不错。这次你们帮助我保护13号节点上百条生命,怎么不算是一种意义呢!”岁岁十指相扣,许愿下一波烤肉更美味。
林羽注视着熠熠火光之下她的侧脸,胸口好像被她的指尖点了一点似的,紧紧绷着又松弛下来,无限柔软。
“或许只有警署的条子能匡扶正义了。战士做不到。”
“条,条子?!”
林时闷声笑了一阵。
“阿羽说得对。战士只是任务机器,不是正义执行者,也不是非黑即白的职业,一点都不让人着迷啊。”
“可是你们保护无辜的人,真的很帅很帅!况且,阿羽你没有选择杀泽拉夫威尔,也留下裴南德的活口,你注定成不了杀人机器。”
林羽神色略有些暗淡,他吸一口烟草,啜饮罐头啤酒,不说话。
“成为一名警官怎么样?”岁岁说,“林时警官成功潜入13号节点拯救所有人,破获了此次案件,好厉害!”
说完,她叼着肉串不停鼓掌。
林时不说话,可岁岁看到他弯弯的一双眼,林时被她逗笑了。
“林羽警官——”
“打住,我可不想成为条子。”林羽仰头轻吐烟圈。
“那你想做什么?难道就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畅想过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岁岁凑过去,脸都快贴上林羽的脸,她就是要逗得林羽卸下伪装。
今年的第一个夜晚在蓝祖海的酒店房间里,林羽抱着她兴致勃勃地倾吐过,他曾说自己想成为普通人,可不能改变世界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他只想做个每天能看到岁岁的人。
然而这是曾经的阿羽。
林羽用燃着的烟指指头顶星空,“你们能看到一组排列为英文字母的星星吗?”
林时和岁岁同时朝天上望,岁岁看晕了,这么多星星,随便哪个都能连成字母嘛!
林时很快就找到了:“嗯。你说的是那组星星吧,看到了。”
“哪?”岁岁很怕被看出来她根本毫无头绪,只好装出被其他星座吸引的样子:“我,我看到猎户座,北斗七星,还有——”
林羽翻转串过肉块的铅丝,轻轻敲岁岁的脑袋:“别装了。在那,字母是‘EON CO’。”
“‘EON’是Eonlink的简称……超网?”
“没错,是掌控超网的万世互联集团发射的卫星链,不止他们,其他财团也有各自的星链、空间站。
他们肆无忌惮地抓取所有与人有关的信息数据,垄断几乎所有产业,明明掌握了最前沿的技术,绿洲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
我们却仍要试着进入财团们织就的巨大体系之内,终其一生被它接纳,不可以被淘汰。
如果我能改变这一切就好了,只是想想而已。”
林羽故作轻松地自嘲几句,就不谈这些了。他以为这些话会让岁岁云里雾里,结果她爬过来直接把林羽扑倒了。
“阿羽阿羽阿羽!”她捧住林羽的脸,兴冲冲地叫了好几遍,“我就说你绝对不是坏人!”
林羽别过脸去:“松手!别以为你救过我们所有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阿羽非但不是坏人,还是一个心怀正义理想的超级英雄!”岁岁噼里啪啦吹出一串彩虹屁,“先前节点下沙的时候那么紧急,你还是跟进来追着我跑,还不是怕我被活埋嘛!好感动……在我需要接吻的时候也会义无反顾来亲我,真是好阿羽,要什么有什么。”
说完,心满意足地蹭蹭林羽的脸,安静了。
林羽快喘不上气,他慌忙间掐灭了烟,啤酒罐倒在沙上,带着泡沫的酒精在干燥的沙粒上瞬间被吸收,岁岁在他怀里安家了。
他再绷不住脸,无奈地吸着冷气笑了。
“有什么用?这次的演习作废了,我背叛了最大的雇主,用枪指着我的队友。明天我就该哪来的滚回哪去,真不知道我曾经的教官和队长会如何看我。”
他说这话时依旧是笑着的,只是笑里有一半惨淡,一半自嘲。
岁岁环抱着他的腰,若有所思,片刻后就有了答案。
“你的教官对你有什么期许?他希望你成为一台见谁杀谁的杀人机器,还是一名出色的军官,能够飞过荣光之门的那种!”
林羽望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哥哥,他专心致志盯着手中的肉串,似乎对岁岁和阿羽的打闹充耳不闻。
——“应该说,我和林时共同的教官,他曾是2079年度空降兵团一等功勋获得者。教官说‘真正的男人,应该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为何而战?”
“那时候的我们也不懂,教官又说:‘不明白很正常,这个时代,互相厮杀早已没有为何而战的意义。我能教你们的只是一些战场上活下来的知识罢了’。”
岁岁开了叁听啤酒,一听给林时,另一听等着林羽和自己碰杯。
“我明白啦,阿羽你一定也明白!”她笑眯眯地举起易拉罐,“今晚就庆祝阿羽走向真实答案的第一步吧!”
林羽牢牢盯着她,眼神烫得能将她融化。尽管如此,嘴上仍是轻哂。
“这也值得庆祝?”
“嗯哼——”
“从今以后,我们要走的路会更曲折,但不算坏事。”林时深深望着他。
面对寡言却如此坚定的哥哥,黏在自己身上兴冲冲的岁岁,他觉得冬天和篝火从未带来过如此温暖的感受。
林羽短暂地认同了,他微微点头。
叁听啤酒碰在一起,林时很快收回去,仰头喝了半罐。岁岁双手捧着,咕嘟咕嘟地喝了一会,林羽看了一会,笑出声了。
“你平时不喝这个吧?”
“是不太习惯。”岁岁打了个浅浅的嗝,用手拍胸口,“我第一次喝啤酒,阿羽你还送我一根吸管呢,忘记了吧?”
林羽手指僵了僵,易拉罐险些从手心滑落。
“我没有忘。”
岁岁也呆了一会,压根没想到林羽的答复。她眼里的星星顷刻间全亮起来了,感动得不得了。
“那时候你就认识我了,为什么说不认识呢!”
“我只记得在某个喧闹的场合给过一个喝啤酒的人一根吸管。至于那个人是谁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一切谜团似乎出现一个缺口。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的记忆像一张彻头彻尾的白纸,又或者是岁岁走错了时空——就连岁岁自己也时常会这样怀疑。
方杰明说忘记过往对双胞胎来说很好,也许自己是不应该继续缠着他们。
可岁岁多不甘心,碰壁那么多次,直到今晚才开始放下。
岁岁坐在他们中间,篝火被冷风吹打几次,越来越弱,寒冷侵蚀着她的意志,她多喝了几口啤酒试图御寒,再兴奋的火焰也会在强大的自然下屈服。
岁岁终于撑不住栽倒在一个怀抱里,她已经分不清左右,不知道是林时,还是林羽,他们接住了自己。
不管是谁,她都很知足。
“能有今晚,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以后,我们就不要再提起。”她喃喃着,像以前对他们撒娇的语气,带一点任性的拖音。
“项链也是你们送我的,为什么不相信……”
少年将手心的空罐捏出轻微响动,这种本能般的反应力让他做这个小举动时甚至不用多分心。他掌心有一道狰狞的弹孔伤口,将原本的掌纹击碎,如今皮肉长好,纹路已模糊不清。
林羽不再看伤处,视线落回岁岁微微翕动的睫毛上。惊是吸引,疑是排斥,他的伤口在隐隐生痒。
火苗仍在林时眼底跳动。他最后望一眼星空,想起他和林羽在新曼城别墅度过的大半年,每一天如极刑般的日子。
那时自己似乎是从一团废肉重新组装,重生为人的。
经历过沙漠里这一遭,肩胛骨上安装的钢板,脊柱上的零部件都需要更换,执行任务时一半时间忍着疼,另一半装作不疼。林羽伤得比他轻些,落下了后遗症,握枪时手会发抖。
林时没法不去想,他和林羽所承受的一切是否和岁岁有关。
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注意力。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像试探着将滚烫的蜜糖滴在裸露的皮肤上。
有多危险就有多迷人。
